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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連連應是,答應從山上下來後第一時間去湖亭上看師姐繡花,然後任勞任怨做牛做馬去幫師姐維護陣法,這才得以脫身,心裡卻想著稍後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兒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著石枰旁已經餓到捧腹,餓到無力說話,眼睛卻依然盯著枰上棋子的兩位師兄,寧缺把食盒放下,說道:「二位師兄,趕緊吃飯吧。」
食盒打開,桑桑連夜做好的飯菜還有些溫度,散發著極淡的香味,二位師兄顫抖著坐直身體,開始吃飯,不時抬頭幽怨地看寧缺一眼,含糊發著滿是遺憾味道的感嘆。
「小師弟確實不是藏拙,於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師弟確實沒有讓棋,他根本就沒下過棋。」
昨日在松下手談,寧缺連敗十二局,二位師兄終於確認他就是傳說中那種連底都沒有的臭棋簍子,於是不再拉著他下棋,但對寧缺而言,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覺得安慰。
松下送飯畢,往雲深處去。
他決定利用好不容易偷來的半日閒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習一下顏瑟大師留下來的書籍。
然而行不得數步,密林花樹之間走出一人,抓著他的袖子,痴痴問道:「小師弟,你從哪裡來?你要到哪裡去?」
寧缺怔怔看著滿頭碎花的十一師兄,忽然生出流淚的衝動,幸虧十一師兄沒有問小師弟你是誰,不然說不定他會當場昏厥。片刻安靜後,他一把甩開十一師兄的手腕,向著山下狂奔而去,嘶聲大喊說道:「七師姐,你在哪裡?我來幫你。」
山下湖亭之間,七師姐捏著繡花針的手指微微一僵,抬頭向山林之間望去,詫異想道:「新來的小師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個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裡,二師兄微微挑眉,對階下那隻驕傲的大白鵝讚賞說道:「書院後山沉悶多年,師弟師妹都不要臉,如今終於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師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間某處茅房後,正抓著根雞腿在啃的陳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臉,擰頭望向山林深處,愕然嘆息道:「討好師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聲宣告的境界,寧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蕭之聲漸停,響起一段對話。
「我忽然想起來,我們忘了一件事情。」
「不錯,上月新譜的那首曲子,還未曾請小師弟來聽。」
進入書院二層樓的這些日子,寧缺過得很充實,非常充實,甚至已經充實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筆齋的那根毛筆始終未曾落下,雪白的紙依舊雪白,他夜夜破題難以入眠,清晨入書院卻還要給松下師兄送食送水,忙著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師兄抓住討論哲學問題,便會成為被七師姐奴役的苦力,偶爾還要被迫去欣賞九、十二位師兄新著的樂曲,明明他那時坐在長草之間困到不停點頭,不料落在二位師兄眼中,卻成為他頗有音樂天賦的佐證,若沒聽出曲中意趣,小師弟為何頻頻點頭讚嘆?
桑桑遞過來的熱毛巾越來越滾燙,卻依然無法洗去他的疲憊。日日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裡飄浮,又在書院諸位師兄師姐的盛情邀請下疲於奔命,寧缺眼睛裡的血絲密布如網,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滯,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畫著符文,把腦中默背下來的數萬個字符不停地摹寫著,看上去就像一個傻子。
書院草甸間,褚由賢看著模樣悽慘的寧缺,震驚說道:「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司徒依蘭和金無彩把府中的請柬遞了過去,代家中長輩邀請他過府一敘,聽著褚由賢的話,才注意到寧缺的神情憔悴到了極點,不由嚇了一跳。
寧缺接過兩份請柬塞進懷裡,神情麻木揖揖手,復又向後山走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三人看著寧缺緩慢行走的背影,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司徒依蘭使勁兒地搖了搖頭,才把寧缺那張像鬼一樣的臉驅出腦海,喃喃說道:「難道二層樓里有鬼?」
「我靠!你見鬼了!」
陳皮皮被嚇得直接向後一掠二十米,然後猶豫半天才走了回來,看著寧缺的臉震驚無語。
寧缺有氣無力說道:「你才是見鬼了。」
陳皮皮點頭,認真說道:「不錯,你現在看著確實像鬼。」
寧缺神情呆滯看著山林說道:「我確實也見到了鬼。我在書院後山里見到兩個只知道下棋連飯都恨不得要人餵著吃的餓死鬼,兩個只會吹蕭彈琴明明純粹自娛自樂連我睡著都看不出來卻偏生非要我坐那兒聽的雅鬼,還有一個抓著人就要問那些狗屎問題的哲思鬼……」
然後他轉頭望向陳皮皮,痛苦說道:「還有你這個沒義氣的膽小鬼。」
「我知道這是非人的生活,但你不要忘記我已經過了好幾年了。」陳皮皮看著寧缺,怯怯回答道:「不過再怎麼苦,我也沒變成你現在這副尊容。到底什麼事兒把你折騰成這副模樣?」
「我在跟隨顏瑟大師學符道。」寧缺看著他神情惘然說道:「可是學了這麼久,我連門路都摸不到,這東西實在是太難了,而且難得沒有方向,難得沒有頭腦,所以我不高興。」
「你那個永字八法用了?」
「我什麼法子都用了,可還是摸不到任何門道。」
寧缺緩緩低頭,疲憊說道:「我居然有了畏難情緒,覺得有些絕望……你知道嗎?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學習方面感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