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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隱藏得很好,依舊平和平靜,從春天登山,到今日嚴冬登山,神殿裡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來,但他自己知道,那些憤怒和不悅一直都在。
春天離開長安城的時候,拜那次失敗之賜,他看到了知命境界的門檻,正在山的那頭等著自己邁過,但同樣正是因為那次失敗,他看到山那頭的門檻,這段時間卻一直沒有辦法接近,更談不上一步而逾。
憤怒和不悅並不會對道心造成本質上的影響,但那抹隱藏在其間的不甘和不平衡,卻絕對是對道心通明最大的損害。
他很驕傲,所以不甘,他不敢質疑夫子的選擇,但他認為那場入院試並不是夫子親自主持,所以他敗給寧缺絕對有別的原因。
因為,他不可能比寧缺差。
要證明這一點,他需要全方位地擊敗甚至擊垮那個傢伙。
裁決神座是這樣說的,掌教沒有說,但臨行前的冷峻目光也是這樣說的,葉紅魚那個瘋女人輕蔑的笑容也是這樣說的,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
「我會在這座山里等你。」
隆慶皇子看著雪峰腳下那些黑而低賤的石塊,自嘲一笑說道:「即將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擊敗天下行走的人,怎麼卻沒有一絲成就感呢?」
第五十四章 桃花朵朵開
仇恨不甘焦慮恐懼這些情緒,對於修行者來說是最可怕的心障,就像一根根柴木般,懸浮在道心之旁,成了一道籬笆,擋住籬外清新的風與水分,若這等境況持續的時間太長,籬笆內的事物便會逐漸枯槁。
沒能登上書院後山,是隆慶皇子向道路上的第一道坎,寧缺便是隆慶皇子道心外的那根柴木,他此行入荒原修行的一個重要目的便是要把這根柴木移走。打破道心樊籬的方法很多,比如苦修比如體悟教典又或是把自己逼入絕境再爆發,但毫無疑問最簡單的方法是把那些柴木給砍成木屑隨風吹走。
所以當隆慶皇子知道那根叫寧缺的柴木自行前來,道心外的樊籬打破有望時,被灰暗塵影蒙著的道心漸趨明亮,胸腹間只覺一股開闊之氣噴涌而出,直欲對著如海般的莽莽群山高嘯一聲。
便是這一剎那,他眼中的世界又有不同,天地間的氣息在雪峰黑岩之間緩慢流淌,其間豐富複雜難言的流動規律仿佛變得能夠掌握,遠處那道大山坳間清亮的空氣中出現一道門,而且比以往出現時要變得清晰了很多。
推開那扇門,跨過那道檻,便能知天命。
隆慶皇子負手於黑衣之後,動情看著那處,久久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緩緩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一株雪樹。
隨著目光所及,樹枝上的道道積雪漸化為水,水滴打濕枯枝匯聚到枝頭,然後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在寒冽的山風中迅速成冰。
就在枝頭那滴水珠凍凝成冰的過程里,仿佛風中有把奇妙的刻刀,沒有讓水珠凝成圓或橢圓,而是漸漸綻開,一瓣一瓣逐漸剝離,直至成形。
那是一朵晶瑩透明,卻又給人鮮艷欲滴感覺的桃花。
素淡無色純水為冰,在視覺上卻仿佛能展現出色彩,十分神奇。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枝頭隨風輕輕晃動的冰桃花,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什麼驕傲或滿足,英挺的雙眉間,反而透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輕聲嘆息道:「只差半分辰光。」
春時自唐國返回西陵,在離開長安城的馬車中,他曾經以為自己馬上便要晉入知命境界,甚至可能在旅程當中便會完成,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情,才讓他從這種情緒中清醒過來,才重新平靜地回到修行之中。
漫漫修遠的修行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開始時走得極為迅速,而越到後來便越是艱險,而那道把大修行者和普通修行者分開的知命門檻,更是高聳入雲,極難攀爬,他雖然已經看見,但要接近並且邁過,又不知要花多長時間。
不過隆慶皇子也沒有因此生出絲毫低落情緒,因為他還很年輕,他已經看到了那道門檻,和那些世間修行百年卻依然不知寶山何處的人們相比,他有足夠多驕傲的資格,尤其是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又向那邊靠近了一段距離。
到了破境時刻,每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般困難,所以每能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樣令人感動甚至迷醉。
冬樹數十枝光禿禿的樹枝上積雪全部融化,均自匯流至枝頭,凝結成晶瑩剔透的桃花,折射著天空中的光線,美麗得仿佛不似人間。
隆慶皇子潔白如玉的右手伸出黑色衣袖,用三根手指輕輕拈住一朵冰桃花,擱在空中對著日頭觀看良久,輕聲感慨說道:「隆慶,你真的很強。」
就在這時,山道遠處忽然響起一道清稚的聲音,聲音里滿是驚訝與好奇。
「你們中原人的臉皮都這麼厚嗎?」
隆慶皇子斂了笑容,面無表情往那處望去。
覆雪山崖那處站著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緊緊裹著很多破爛的皮毛,腳上穿著一雙髒舊的黑靴,頭上戴著一頂皮帽,烏黑亮麗的長髮被編成一根長又粗的大辮子,垂落在膝間不停搖擺,一根毛聳聳的獸尾遮住她大部分容顏,卻遮不住眉眼間的清稚。
隆慶皇子沒有在這個少女身上察覺到念力波動,眉頭微微挑起,心想若是個普通人,怎麼會出現在寒冷刺骨的天棄山里,而且為何自己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