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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覺得你這時候就是在取笑我。」寧缺笑著說道。
他想起自己多年來苦苦求索能夠踏上修行之路的方法,捧著太上感應篇茶飯不思時,也曾被渭城裡的人們取笑過,而自己並沒有放棄,才最終有了今天。
然後他想起自己和桑桑顛沛流離、悽苦不堪的一生,確認自己一直以來稟持的看法是正確的,那麼蒼天肯定沒有一雙始終俯瞰著人間悲歡離合的眼睛,因為命運對待世人並不公平。
所以他思考片刻後回答道:「天道是很虛無的存在。」
夫子對他的回答有些滿意,說道:「昊天有沒有生命,我們不知道,有沒有具體的形態,我們不知道,昊天在哪裡,我們依然不知道,但它有沒有意識,師弟他以死亡為代價再一次做出了確認。」
微寒的夜風捲動了崖下的流雲,挾著濕冷的水汽一往無前地撞向絕壁,然後四處流散,漸漸漫至崖坪之上,平添幾分涼意。
夫子抬頭望向高遠而冷漠的天穹,悠悠說道:「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間,大地上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風喚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螞蟻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里有幾隻忽然抬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又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天道無形,更加無情。」
寧缺看著站在崖畔夜風中飄然若仙的老師,思考著這連續三句如果真有天道,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堅定說道:「但老師你不是螞蟻。」
夫子大聲笑起來,笑聲中滿懷壯闊之意。
這道笑聲自崖畔驟然升起,直刺高遠冷漠的天穹夜色,崖壁間的雲海恐懼亂流,直至夫子的笑聲漸遠,雲層才恢復了平靜。
夫子站在崖畔,看著夜星亂雲,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感慨說道:「棒子老虎雞,可惜沒有蟲子。」
棒子老虎雞是最簡單的酒拳,但寧缺知道夫子當然不是此時想要飲酒,才會說出這句話,他心想這種簡單甚至粗淺的形容想必便是老師此生對昊天的認知,只不過言俗意深,他暫時還無法理解。
夫子先前的話,解開了他心中某些疑惑,卻又生出了一些新的疑惑,如果小師叔當年便是那隻生出雙翼的螞蟻,想要飛上天穹,因為觸動了天道的尊嚴而遭天誅而死,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人世間億萬螞蟻,肯定有不只一隻曾經抬起頭來,向著天空望過一眼,漫長的歲月里,肯定有很多人曾經試圖飛向那片湛湛青天。
那些人都去了哪裡?像小師叔一樣壯烈地死去,還是真的如西陵教典里記載的那些羽化故事一般,回到了昊天光輝的懷抱,進入了完美的永恆?
如果說當年小師叔的境界,已經不允許他再在濁世里繼續停留,那麼他為什麼沒有選擇進入永恆,而是選擇對天道發起挑戰?
僅僅是因為驕傲嗎?
可老虎再如何兇猛驕傲,也不會無緣無故對著獵人的哨棒厲嘯。
還有一個問題,夫子為什麼還留在人世間?夫子把自己的翅膀收斂在什麼地方?夫子難道不想去看看天道真實的模樣?
他看著崖畔的夫子說道:「老師,還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夫子說道:「你什麼時候能把第三本書完全看懂,大概也就能明白了。」
寧缺知道那必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做到的事情,沉默片刻,從今夜這番完全務虛的玄妙談話氣氛中擺脫出來,回到真實的人世間,誠懇請教道:「學生如今體內的浩然氣可以偽裝成天地氣息,只是這身體卻不好遮掩,若讓人的兵器落到身上,昊天道門一定能瞧出古怪。」
夫子說道:「你不是讓人對世間傳話,說自己正在符武雙修?」
寧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武道修行,哪裡能騙得過人?」
夫子微嘲說道:「修行之事,只要你能打得過人,自然便能騙得過人,不要讓人傷到你的身體,誰會知道你身體的古怪?」
寧缺沉默不語,心想修行者之間的戰鬥變化無端,兇險異常,就算自己境界增進不少,又哪裡能夠確保不讓對方的本命劍之類接觸到自己的身體?就算是道痴葉紅魚,想必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夫子看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當年師弟離開這個崖洞後,便再沒有讓任何人接觸到他的身體,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夫子離開了崖坪,在此後的深夜裡,寧缺一直坐在絕壁之間,思考並且分析著夫子先前說的所有話,並且對自己被囚崖洞三月的時光做了一次細緻的梳理,把那些境界心志上的收穫轉化成了身體裡的實際存在。
天光熹微時,桑桑回到了崖坪上,服侍他洗漱完畢,帶好所有的行囊,兩人順著斜斜狹窄的石徑,向山下走去。
一路絕壁風光依舊,石徑陡峭險峻,瀑布注入雲海。
順著那道峽谷向東走不過數步,便看見了陳皮皮的身影。
然後是諸位師兄師姐。
書院二層樓弟子,今日都來歡迎小師弟出關。
唐小棠蹦蹦跳跳跑了過來,從桑桑身上解下一些行李,瞪了寧缺一眼,然後牽著桑桑的小手,走到了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