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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緩緩轉過身來,靜靜望向雪崖那頭的青翠山谷,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有些人應該死,所以……」
話語戛然而止,她凝視遠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風雪漸拂其面,漸凝其顏,沒有任何表情的美麗容顏就像是冰玉雕出來的美人像。
忽然她眨了眨眼。
眨碎一地冰霜。
先前快要占據整道雪崖的青草,隨著隆慶皇子的毀滅而迅速枯萎,那根柴木上的桃花也正在逐瓣凋零,然而隨著她這一眨眼,雪崖之上再生變化。
青草不再枯萎也不復茂盛,桃花不再凋落也不再復開,只是絕對靜止地停留在她眨眼那一瞬間的狀態中,仿佛時間讓所有的生命都凝固了一般。
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凝固了,崖上的風雪沒有,她那件隨風而舞的紅裙也沒有。
寒風卷著雪片圍著她的身體呼嘯而掠,漸漸變成一道極清晰的雪束,圍著她的腰不停高速旋轉,飄舞的紅裙拖在身後的兩根系帶,被風拂起,輕點她腰間的雪束,仿佛墨筆毫尖入清水,腰間那束雪頓時變得鮮紅無比。
天棄山脈深處那兩道險峻的崖壁處,知守觀行走葉蘇與魔宗行走唐,隔著幽深不見底的峽谷相對沉默而坐。無論隆慶皇子身畔桃花開啟還是寧缺烹魚破境,都沒有讓他們臉上的情緒有絲毫變化,直到那一箭穿過整道青翠山谷。
「這箭不錯。」
「是不錯的一箭。」
葉蘇看著遠方淡漠說道:「只有書院才能有這樣不錯的箭。」
唐看著對面崖壁上的他,沉聲說道:「我只知道你輸了。」
唐小棠緊握著血色巨刀,站在兄長的身後,警惕而微顯興奮地看著對面。
葉蘇緩緩站起身來,瘦削的身體和那簡單的道髻,在灰黑色的崖壁間顯得格外孤獨。忽然間他若有所感,再次望向遠方,唇角微挑露出一絲溫暖的笑容。
唐也感覺到那處雪崖上的動靜,神情微異。
寧缺緩緩垂下手臂,握著鐵弓的手微微顫抖,這一箭損耗了他太多念力,尤其對肩部肌肉的傷害非常嚴重,但蒼白的臉頰難以自抑地浮現出快意的笑容。
識海里那團耀眼的光團驟然熄滅,想必隆慶皇子即便沒有死,也沒可能破開知命那道沉重的大門,如果真如莫山山所說,對方甚至可能此生再無望入知命。
元十三箭第一次實戰,便能發揮出恐怖如斯的威力,能夠把隆慶皇子這樣的強者狙毀,寧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想當時在書院後山他還不過是不惑境界,射出今日這箭的他已然洞玄;當時二師兄拂箭而飛時衣袖都被震破,而今日的隆慶皇子正在破境關鍵時刻,難道他還有可能比二師兄強?
莫山山看著他,漆黑如墨的眼瞳瞪得極大,滿是惘然神情,薄而紅的嘴唇抿得非常緊,似乎有無窮的疑惑不解和震驚。
寧缺揉了揉肩頭,看著她笑著說道:「被我這把弓箭驚著了?」
莫山山輕輕點頭。
寧缺得意說道:「厲害吧?」
莫山山再次點頭。
然後她神情凝重問道:「你已經贏了賭約,為什麼還要射這一箭?」
寧缺說道:「戰鬥的目的不是自己勝利,而是要讓敵人失敗。」
看著少女依舊不解的神情,他繼續說道:「自己勝利而敵人沒有失敗,那就是假勝利;如果自己看上去沒有勝利但敵人失敗,這才是真勝利。」
莫山山一路行來被他改造了很多思想,能夠大致理解他對戰鬥的闡釋,卻依然還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比如他為什麼一定要讓隆慶皇子陷入如此可怕的失敗。
「雖然你是書院行走,有大唐帝國撐腰,但隆慶皇子是桃山諸位大神官器重寵愛的年輕一代領軍者,是昊天信徒眼中的西陵神子,結果他卻被你用這樣的方式給毀滅,難道你沒有考慮過這會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寧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這是賭約,他就應該付出輸掉之後承諾的代價;如果這是一場戰鬥,那麼在確認敵人絕對失敗之前,我從不考慮別的後果。」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說道:「這個理由並不充分,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應該很清楚就算他進入知命也不敢殺你,應該更清楚你殺死他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但你還是選擇射出那一箭,並且沒有絲毫猶豫,這到底是為什麼?」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笑著說道:「他那時候不該提到桑桑。」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最冷酷最無恥的寧缺,便是聽到別人提到桑桑時的那個寧缺。任何試圖用桑桑威脅或控制他的人,他都會不擇手段務求先行殺死對方。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確認這種威脅永遠無法成立,才能夠保證自己不會永遠生活在焦慮與痛苦之中,而這已經變成了他的生活習慣或者說最大的本能。
這種本能從十四年前開始,歷經帝國北部的乾旱饑荒一路人相食,穿越岷山野林獵寨老獵戶的洗澡木桶,殺破渭城外的無數草原馬賊,然後一直延續至今。
這是寧缺最不可觸碰的一點,是他最大的原則,永遠不會有任何例外,無論那個人是隆慶皇子還是大唐天子,甚至哪怕是夫子。
在長安城裡,李漁公主曾經以為自己發現了寧缺的弱點和命門是桑桑,前些天的雪崖上,隆慶皇子根據神殿情報試著確認寧缺的弱點和命門是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