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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看著他說道:「越過五境的修行者再罕見,無數萬年累積起來,想來也是個很大的數字,那麼你能否告訴我,他們去了哪裡?」
寧缺說道:「生老病死尋常事,那些人也許就自然老死了,這也不足為奇。」
夫子笑著說道:「我已經活了一千多年,如果願意,我還可以繼續活下去,生老病死,對於五境之上的人們來說,確實是很不尋常的事。」
寧缺感覺嘴有些干,有些苦澀,片刻後又說道:「佛宗涅槃,道門羽化成仙,這些在神話故事裡都有描述,那些人去天上享仙福去了?」
夫子笑著說道:「天上?天在哪裡?昊天神國在哪裡?回歸世界本原後可還有你自己?如果連自己都沒有了,那還是活著嗎?」
這個問題寧缺和歧山大師在爛柯寺里討論過,他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如果真往最深處思考,可能有的答案只能指向冰冷的那一面。
「沒有人去過昊天神國,然後再回來,你小師叔當年可能曾經看了一眼,卻忘了留下幾句話,所以我以前對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
夫子望向荒原上空的碧空白雲,悠悠說道:「直到先前看到黃金戰車上那名光明神將,我才終於看到了答案。」
寧缺問道:「答案在哪裡?」
「答案就在他的臉上。」
夫子說道:「他的臉太完美,而世間沒有完美的事物,所以他非真實。他的完美來自於千萬故人,所以他不是我的那些故人。」
夫子的情緒有些低落,有些感慨,似乎回憶起了很多往事。
然後他收回目光,看著寧缺說道:「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統一的昊天的意識,卻沒有看到個人的意識,我看到的是永恆,於是也看到了死亡。」
這是一個簡單的世界,這是一些簡單的道理,只不過在夫子說出來之前,寧缺哪怕兩世為人,見過世間最離奇的事情,也無法想到這些問題。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難道別的修行者就沒想過這些問題?」
「當年在書院後山,你曾經對我說過,人類一旦思考,昊天就會發笑,但事實上,不在意被昊天嘲笑的人類有很多,遠在我之前,以及在我之後,有很多修行者都在不停地思考,很多人都產生了與我類似的懷疑。」
夫子向草甸下走去,說道:「柳白那小子,為什麼遲遲不敢跨出那一步,這些年一直躲在劍閣里不敢出來?千年之前那名光明大神官,為什麼會叛出西陵神殿,到這片荒原上創建魔宗?都與這些懷疑有關。」
聽到開創魔宗那名光明大神官,寧缺不由想起西陵神殿,問道:「道門與昊天最為親近,道門裡的高人應該對這方面的了解極深,難道除了那位光明大神官以外,數萬年來,就沒有別的人對昊天產生過懷疑?」
「道門追求羽化成仙,被接引至昊天神國,回歸世界本原,便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也是他們生存和奮鬥的終極目的,這是他們的嚮往,哪裡需要懷疑?」
夫子看著他說道:「只不過對於別的很多修行者而言,與昊天一道永恆,還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這始終是一個問題。」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與昊天一道永恆,還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這也是一個問題。然而所有的問題都能找到答案嗎?
寧缺再次想起蓮生大師在魔宗山門裡說過的那些話。
「你看這污糟糟的世間,活著不知多少庸碌如豬的蠢貨,難道你不覺得呼吸的空氣都那般髒臭?頂著一個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賊天蓋,難道你不覺得呼吸極不暢快?人活天地間理所當然就要吃肉,吃豬吃狗吃雞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講!」
「在我看來你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對世界認識方法的集合,當年墳塋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尋求認識真實世界的本原,最終改變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方式,最終想要奢望改變這個世界,尋找到那個已經不可能回來的世界。」
「我只是追求力量,尋找改變世界的方法,並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誰勝誰敗,我之所以願意來魔宗,是因為我想看看那捲失落的天書。」
「我去了南晉大河去了月輪國,最終我往西而去,前往那個遙遠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懸空寺中,我終於聽到了首座講經,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聽到了光輝間那些振聾發聵的佛言,然而過了數年,我終於發現懸空寺里的大和尚們也只是一些濁物,所謂佛言一味故弄玄虛,和宋國街上的算命先生無甚分別,更令人厭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對命輪轉移只會卑微等待,似這般如何能夠抵達彼岸?」
「我本以為終於尋找到一個對的地方可以有機會認識真正的世界,然而沒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時日,才發現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膽小的白痴。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觀又如何?終究還不是昊天養的狗!哈哈……都是狗!」
過往寧缺一直以為,蓮生大師的這些話只是一些瘋言胡語,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明白,這位學貫佛道兩宗的魔宗高人,是何等樣的了不起。
蓮生大師始終站在修行世界的最高處,生存的目的便是直指這個舊的世界,想要開創新的世界,他和夫子與小師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只不過選擇的方法、所採用的手段要顯得更血腥更陰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