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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看著那些痕跡,在腦中大概比劃一下,發現恰是一人躺下時,會在地面上碾壓出來的印跡,最前面那個小的凹陷,應該是肘彎承力之所在,然後下面幾個相對較大的,便是身軀在地面上留下的印子。
他對桑桑說道:「據說佛祖涅槃的時候,是側臥閉目,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桑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看這棵菩提樹,來看佛祖留下的遺蹟。
「世間修佛之人,都想能夠到這株菩提樹前來拜一拜,我們沒有想過,卻來到了這裡,如果說真有所謂機緣,這便是我們的機緣。」
寧缺說道:「學佛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哪怕只能治標,也應該繼續下去。這株菩提樹下殘留的佛性,應該對你修佛有幫助。」
桑桑虛弱地靠在他的懷裡,說道:「我們以後去哪裡?」
寧缺說道:「當然是回書院。」
桑桑的身體微縮,顯得有些不安,說道:「可是我很擔心。」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你擔心什麼?」
「書院是想替我治病,但如果我的病真是冥王留下的記號,怎麼治得好?我能感覺到,這株菩提樹下殘留的佛性,對我沒有什麼幫助。」
桑桑有些難過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直到最後書院都治不好我的病,世界馬上便要因為我而毀滅,那時候該怎麼辦?」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說過我不在乎。」
桑桑低聲說道:「但夫子和師兄們也會像你一樣不在乎嗎?」
寧缺沉默,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很清楚老師和二位師兄,確實是想治好桑桑的病,但如果真治不好,難道他們真能眼睜睜看著冥界入侵?
桑桑抬起頭,看著他認真說道:「寧缺,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自殺算了?」
寧缺輕拍她的後背,說道:「如果是書上那些悲情故事,倒真有可能是這種結局,不過我早就說過了,這不是書上的故事,我不愛讀書,不想死,更不想你死。」
桑桑難過說道:「但我們沒有未來了。」
冥界入侵代表著永夜的到來,代表著人世間的毀滅,冥王的女兒,自然是整個人世間的敵人,哪怕是書院或大唐帝國,也不可能一直站在整個人世間的對立面,這也就意味著,世界再大,也不再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看過天書明字卷,也看過佛祖留下的筆記,我知道佛祖已經看到了人世間的未來,所以他才會想辦法弄這麼一個懸空寺,才會留下棋盤,才會留下盂蘭鈴,為的便是應對冥界入侵。」
桑桑不懂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寧缺看著她說道:「歧山大師說過,如果試圖去看到將來,哪怕只是淡淡一眼,將來也會改變,佛祖當年看到了將來,他已經做了這麼多的準備,那麼他看到的將來自然和真正的將來之間,有很大的區別。」
桑桑說道:「你是說未來並不註定,所以我們不需要煩惱?」
寧缺說道:「未來和死亡其實很相像,如果已經註定,那煩惱便沒有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只需要努力去改變。」
桑桑說道:「我明白了,這句話很有道理。」
寧缺說道:「雖然我偶爾也能說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話,但這句話確實不是我說的,是老師他老人家說的,所以我堅信不疑。」
然後他看著桑桑的眼睛,說道:「也許整個世界都不會允許我們再活下去,我們還是要回到書院,因為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信任,當然要留給老師。」
桑桑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寧缺微笑說道:「隨時可能會死,明天也許便是最後一天,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可以催促我們做很多以前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桑桑靜靜看著他,鼓起勇氣說道:「我要和你生孩子。」
寧缺怔住了,然後苦笑說道:「生孩子需要很長時間。有沒有現在想做的?」
桑桑問道:「你現在想做什麼?」
寧缺牽著她走到那棵菩提樹前,取出一枚鋒利的箭簇,在這棵被世間佛門信徒視為絕對象徵,神聖不容侵犯的樹上,刻下一行小字。
「天啟十六年秋,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黑色馬車在寒冷的荒原上孤獨地前行,因為四面荒野無垠的緣故,速度奇快的馬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張黑灰二色的紙上緩慢挪動。
寧缺和桑桑曾經在荒原上生活過,對於這種單調和荒涼並不陌生,極為熟悉適應,他們知道,就算在中原北方的荒原里,如果運氣不好,都有可能十天半個月看不到一個人,更何況這是在更荒涼的極西荒原深處。
但他沒有想到,就在馬車離開那棵菩提樹約十幾里地後,前方的原野間便出現了一個人,而且是他現在最不想遇見的那種人。
那是一名面容黝黑蒼老,僧衣破舊,渾身灰塵的老僧。
行走世間,最需要警惕的便是和尚道士女人這三類人,而這片荒野距離懸空寺不遠,怎麼看這名老僧都應該與懸空寺有關係,寧缺神情微凜。
看著在身前數十丈外緩緩停下的黑色馬車,老僧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黝黑膚色里夾著的石礫簌簌落下,寧靜的眼眸里流露出悲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