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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卻沒有像人們那樣避在街角,而是背著行囊向前趕路,滿身風塵,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騎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隆慶指著廣場旁那座小院,指著斷牆裡的柴堆,看著葉蘇說道:「我用一夜時間堆好這些柴,請師兄上去。」
上去做什麼?自然不是看風景,柴堆雖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遠些,但站在那裡,眼裡的風景想來必然是紅色的,也許是血也許是火苗。
葉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低頭繼續書寫,說道:「待我寫完這一段。」
隆慶的臉上沒有不耐的神情,因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會兒,或者這會成為宗教史上很傳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壞這種美感。
劍閣弟子的劍迎了上來。
他揮手,黑桃盛開,劍陣驟亂。
便在此時,葉蘇停筆不寫,抬頭說道:「我寫完了。」
他寫的不是筆記,也不是新教的教義,而是遊記。
不是這些天在諸國間逃亡的遊記,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線後,去往諸國勘悟生死關時的遊記,而最後一篇卻是寫的數年前的長安城。
那座長安城裡,有座小道觀里,他在道觀里生活了很長時間,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長攢銀錢,他曾和書院大師兄辯難,也曾和攤販談價。
更多年前遊歷諸國時的體悟,在長安城裡才真正開花,所謂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義,他獲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峽前隨著君陌的一劍,正式破殼而出,又隨著臨康城裡那條陋巷的污水味道漸淡而逐漸成形。
這就是新教教義形成的脈絡,總結起來簡單,實際上複雜,新教的教義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礎上,融合了書院理念,最終由葉蘇的現世筆墨而定,沒有浩繁著作,無以解釋,便是葉蘇自己,也只來得及寫了數卷教義,再也沒有時間成這項工作,於是他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寫了這篇遊記。
這篇遊記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敘述不評論,只寫所見所聞不寫道理,只有悲憫與自強沒有乞求與對來世的嚮往,簡單又很不簡單。
這篇遊記通篇說的只是一件事:活著。
信仰究竟是什麼,信徒們信仰的意義在哪裡,那是教義需要解釋的事情,那是追隨者們的工作,葉蘇要說的只是活著。
怎樣活著,為什麼活著,怎樣才能活的愉快,這篇遊記里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只是通過對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寫,對那些苦難和幸福的懷念,指出一條道路。
要活得好,必須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歸自己,神殿的歸神殿,人間的歸人間,昊天的歸昊天。
這就是葉蘇想要告訴信徒的道理,或者說道路。
此時他終於寫完了這篇遊記,擱筆於案上,然後對著紙上未乾的墨跡吹了幾口氣,攤開晾曬,正好對著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給天看。
他要讓上天看一看這篇遊記,他要讓上天看一眼遊記里記載著的真實的人間,他要上天明白人間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隆慶停下腳步,看著案上那些紙,隱隱不安。
葉蘇站起身來,對人們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昨日他便說過這句話,其時雪疾雲開,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道金邊,又有雪花點綴其間,如神如聖。
今日他寫完遊記,再次說出這句話,沒有雪落,天空里的雲已散,湛藍一片,晨光卻忽然間明盛起來,把他的身影照的異常清楚。
不再僅僅是鍍了一層金光,從廣場上的信徒們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里,背對著鮮紅的朝陽,散發著光澤,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斷牆邊的樹,先前被唐小棠和隆慶的撞擊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殘椿,此時被葉蘇身側漏過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葉,嫩綠的枝葉在晨風裡輕輕顫抖,顯得很是嬌弱,卻有無限生機。
從最後一道筆畫落下開始,或是從遊記攤開給藍天看開始,或是從陋巷裡那些朗朗書聲開始,甚至可能早在長安城裡的小道觀時便開始,葉蘇和他後來創建的新教,代表人類里的某一部分,開始與天爭奪權利,或者說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屬於人類的權利,歷史從那一刻開始改寫。
晨光明亮,藍天白雲,寒風酷雪不知去了何處,朝陽擁抱著他的身軀,光輝灑向整個人間,看上去仿佛神跡,但卻不是,因為這幕神奇的畫面與昊天無關,只是天地自然與一個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驚嚇的四處逃散的信徒們,看著這幕畫面,重新聚攏起來,不顧那些神官執事和騎兵的威嚇,向台前擁去,想要離葉蘇更近一些。
朝陽照耀著人間,葉蘇的身軀仿佛透明的琉琉,承載了陽光,然後向人間播灑,光線傳的極遠,竟照亮了遠處的街巷。
那些剛剛醒過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眾,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護教騎兵鐵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廣場處的光明,看到了朝陽里的那個人,人們很震驚,又有些惘然,下意識里移動腳步,向那邊走去,人流漸要匯成海洋。
已經在廣場上的數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對這畫面的感觸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著朝陽里的葉蘇,信徒們沉默跪拜,表達著自己的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