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1頁
但他沒有絲毫狼狽的感覺,依然莊肅,似乎還是在赴那場盛宴。
宴會還沒有結束。
他的神情依然專注,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他繼續揮動鐵劍。
只是此時鐵劍不再大開大闔,而變得非常細膩。
細膩得有如木柚手中的繡花針。
君陌開始用鐵劍繡花。
轉瞬間,他手中的鐵劍不知顫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劍。
那些風與浪,便是先前鐵劍與柳白的劍數百次相遇的地方。
君陌在風中刻字,在河浪里雕花。
他要用最細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偉的河山,用最悄然無聲的手法,去裝飾最瑰麗壯觀的畫面,就像是用時間和雨水琢磨檐下的青石板。
青峽之戰,從一開始君陌便清楚,自己最終要面對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無論劍勢還是劍術,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對手,只能另覓出路。
柳白曾經寫過一封信給葉紅魚,信紙上畫了一把劍。
寧缺看過這把劍,然後以浩然劍訣為交換條件,臨摹了一份放到了書院後山。
此番南下青峽之前,君陌對著那張紙看了很長時間,才定下劍意。
這種劍意,與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這是他經過審慎思考後,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寧缺說的那樣,書院裡的人們,向來信奉一個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後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對葉蘇說過,經過審慎思考,確定某個規則有道理,那麼就算千萬人在前,也能夠不退一步,這就是守禮。
所以哪怕他自己都想要反對,卻依然堅持。
為了戰勝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準備,由剛猛而至極細微處,把自己的劍術發揮得淋漓盡致,這確實是他最強大的時刻。
然而黃河終究是黃河。
柳白畢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不是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漢,不是被推入濁浪里的寡婦,不是河水裡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
君陌的劍意再如何揮灑自如,在這條大河之前,依然稍遜一籌。
只是那麼一絲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筆,浪里的花還差一瓣。
秋風便抿了痕跡,浪花就斂了劍花。
他的劍破開鐵劍,來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聲輕響。
二師兄的右臂齊肩而斷,遠遠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處。
柳白手中的劍,同時斷成兩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麼便是柳白的劍斷在先。
君陌無法再快那麼一瞬,所以他握著鐵劍的右臂斷了。
他身上出現了無數道細微的創口。
這些細口全部來自柳白的劍意。
他身上的書院院服全部被打濕,不停向地面淌著血水。
鮮血像奔涌的河流般,從斷臂處向外湧出。
看著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臉色很蒼白。
此時他的右臂已斷,鐵劍飛走無蹤。
柳白手中的劍,也只剩下了半截。
斷劍亦是劍,依然能殺人。
柳白沒有收手,因為他不能收手。
他的劍是大河劍,落下的是河水,去勢未盡便不能收。
覆水難收。
柳白手握斷劍,斬向君陌。
大河再現。
滔滔黃河奔涌之勢,更勝先前。
見大河者,必死。
人間沒有誰能抵抗這條大河。
因為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斷劍越來越近。
甚至能夠看清楚斷劍處的金屬紋路。
君陌知道自己錯了。
從青峽之戰開始前他就錯了。
更準確地說,在書院的時候他就錯了。
他不該看那張紙,不該看那把劍。
他不該思考柳白會怎麼做,然後才確定自己怎麼做。
那樣會讓他失去自己最強大的東西。
也許那個東西叫信心,或者叫驕傲。
他應該就像過去的這些年一樣,只思考自己應該怎麼做。
至於對手是柳白或者別的誰,那又有什麼關係?
看著河水撲面而來,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劍,便不見。
這把劍令世人見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絕望。
那麼,便不見。
知錯便要改,不拘何時何地。
所以面對這把世間最強大的劍,他閉上了雙眼。
大河奔涌,自天而降,似要衝毀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沒有看見這幕畫面的他,沒有感受到這條大河的威嚴。
濁黃的河水無處不在,不見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斷劍斬空。
這是大河劍自問世以來,第一次斬空。
因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百劍里取一劍,至清至淺
再如何壯闊的大河,也不可能漫過整個世界,只不過面對這條大河時,沒有誰還能夠找到那幾小塊乾燥的土丘。
君陌沒有看河,卻能感覺到這條大河,於是他在奔涌的河水裡,找到了落足處,身形微轉,腳便落在那處。
他再次睜開眼睛,看著河水像時光一樣在腳下流淌,沒有像老師那樣發出感慨,眼眸深處散發出一抹極明亮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