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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蒸了一缽米飯,煮了缽醃蘿蔔酸筍燉鹹肉,炒了盤家常青菜,便是寧缺回到長安城後吃的第一頓飯。
鋪子裡燒著炭盆,很是暖和,寧缺解了外衣,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地吃著,桑桑坐在桌子另一邊安安靜靜地吃著,時不時替他添碗飯,盛碗湯,沒有人說話。
當年在路畔屍堆里揀到桑桑後,寧缺在荒原的這大半年時間,便是二人最長的一次分別,再長的分別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彼此之間生出陌生感,然而寧缺總覺得有些不習慣,尤其是看著桑桑漸漸長開的眉眼,發現這丫頭竟是清晰地長大了不少。
吃完飯後,桑桑沒有洗碗,而是開始對他講故事。
「那個老頭兒穿著件髒襖子進了鋪子,說和我之間有機緣,要收我當徒弟,我當時想著他已經那麼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飯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來。」
這個故事有些長,桑桑的語言足夠簡潔,也講了很長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寧缺始終沉默,沒有發問也沒有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終於講到了最後那個部分,桑桑帶著他來到天井,指著牆下的那兩個瓮,說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師,睡在舊瓮里的是你老師。」
然後她走進臥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從哪個隱秘處掏出兩樣東西,把其中一樣遞給他,說道:「這是顏瑟大師留給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舉起手中那塊看似普通的腰牌說道:「這是老師留給我的,用他的話說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宮的腰牌,如果我以後要坐上神座,需要把這個牌子帶在腰上。」
寧缺看著那塊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兩椿血案,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厭惡。
桑桑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宣威將軍府的血案,應該是老師謀劃的,他說那是因為他曾經在將軍府里看見過一個生而知之的人,少爺,那是你吧?」
寧缺點了點頭,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對桑桑提起過自己身上背負著的血海深仇,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與她無關,沒有必要讓她像自己一樣變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沒有刻意瞞著她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該知道的事情她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老師要找的黑夜影子,實際上就是傳說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豈不就是冥王的兒子?」
雖然寧缺來自另一個世界,身世可以說離奇,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和傳說中的偉大存在聯繫在一起過,更何況是什麼冥王,聽著這句話後他只是怔了怔,嘲諷說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曾經見過一次冥王,但我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絕對不是什麼冥王的兒子,你那個老師不僅是個瘋子,更是個白痴。」
桑桑說道:「但有很多人會相信老師,所以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微澀一笑,感慨說道:「你說得不錯,除了我們兩個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銀票一樣。」
桑桑忽然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輕聲說道:「還有件事情。」
「以後再說。」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走到牆邊抱起那個舊瓮,說道:「我要先把師傅葬了。」
桑桑指著新瓮說道:「還有一個。」
寧缺看著新瓮,微微皺眉漠然說道:「這個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師傅,我不把這瓮砸了,已經算是履行了書院教授的寬恕之道。」
說完這句話,他便抱著舊瓮離開天井,向前鋪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會兒,走到牆邊抱起了那個新瓮。
老筆齋外那輛簡陋的馬車被大師兄帶回了書院,還有那輛黑色的馬車。
大黑馬正在黑車前無聊地踢著蹄。
寧缺走到車旁,伸手在車廂壁上緩緩撫摩,純由精鋼鑄鐵構成的廂壁透著股金屬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線卻仿佛還留著顏瑟大師的氣息。
他抱著舊瓮坐進車廂。
片刻後,桑桑抱著新瓮喘著粗氣也跟著爬了起來。
寧缺低頭看著舊瓮,對大黑馬說道:「去城南。」
大黑馬仿似聽得懂人話,黑色的馬車緩緩移動起來。
車輪碾壓著青石板,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音,車廂里一片安靜,主僕二人分別抱著自己師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過來。」
桑桑很高興,抱著新瓮便準備過去。
寧缺看著她懷裡的新瓮,皺眉說道:「人過來,瓮放那邊。」
桑桑低頭看了一眼新瓮,抬頭看了一眼寧缺旁邊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擱到座椅旁靠著,然後走到對面,在寧缺身邊坐下。
寧缺把懷裡的舊瓮放到腳邊,然後把她摟進懷裡。
一路無話,只有車聲相伴,桑桑安心地靠在他的懷裡,只是時不時會向對面看上一眼,有些擔心新瓮會被摔倒,老師會散出來。
長安城南。
離書院不遠處有塊草甸,這片草甸屬於書院,卻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時節,依然能夠看到漫長過膝的枯黃野草屍骸。
枯黃野草深處新立起兩座墳。
寧缺在一座墳前重重叩了兩個頭,起身望向幾步外另一座新墳,臉色有些難看,說道:「我讓你埋遠點埋遠點,你怎麼就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