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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頭的酸楚和身體的疲憊,他忽然間有些厭倦,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那處難看的傷口,神情漠然說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陸晨迦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輕輕抱著他,貼著他瘦削蒙塵的臉。
「在攀登書院後山最後那幾步時,我做了一個最深沉的夢,在那個夢裡我面臨著人生最艱難的選擇,然而我沒有思考太多時間,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劍。」
隆慶皇子看著環在胸前她的手,聲音微沙說道:「然後我抽出那把劍,捅穿了你的胸口,縱使你那般悲傷地看著我,我依然沒有回頭。」
一陣晨風襲來,無雪亦寒,陸晨迦身體微僵,摟著他的手卻更緊了一些,因為她從他漠然的聲音里聽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緒。
「事實上我也很痛苦,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堅信那是正確的選擇。」
隆慶皇子艱難抬起手來,指向自己胸腹間那道黑洞般的傷口,說道:「在那個奇怪的夢裡過了很多年,然後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劍捅穿,就像夢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樣,我沒有死,我的胸口長出了一朵花,一朵黃金鑄造的花,那朵黃金花是那樣的美麗,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反射著昊天的光輝,莊嚴無比。」
「胸間那朵黃金花,是對我放棄一切侍奉昊天的補償,我手持道劍,胸綻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傷遺憾甚至憤怒的是,我在夢裡付出了那般多的代價卻依然沒能走到最後,這究竟是為什麼?」
隆慶皇子的眼眸反射著東方愈來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沒有絲毫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只有無盡的絕望和對上蒼的質問不解。
「為什麼會這樣?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嗎?可我眼中所見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為什麼昊天要給我如此嚴苛的試煉?難道它認為我的道心還不夠堅定?我自幼表現得如此完美,為什麼還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澤漸漸斂去,黯淡得有如北方初見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後有些神經質般笑了笑,艱難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風的可憐的傷洞,說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寧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沒有綻出黃金鑄造的花,只有一朵慘不忍睹絕望的血花,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完美的存在,過往所有的驕傲與榮耀,只是為了給最後的覆滅做註腳,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築雕砌得越華美,傾覆之時才會越令人感傷動容。」
陸晨迦抱著他的雙臂微微顫抖起來,她越發聽不明白隆慶究竟在說些什麼,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裡面所蘊藏的意思卻是那般的細碎無邏輯,甚至已經細碎到無法理解,只能感覺,感覺裡面的絕望和自暴自棄。
隆慶皇子緩慢而落寞地說道:「我知道你真心憐惜我,只是現在的我以及以後的我都沒有資格再接受你的憐惜,所以不要憐惜,只是陪我說說話便好。」
他緩緩把陸晨迦環在自己頸前的雙手拉開,說道:「不用擔心我會自殺,雖然我確實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留戀,已經絕望,但我不會尋死,因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懲罰折磨還不夠,不願意我就此死去。」
重傷之餘的隆慶皇子根本沒有什麼力量,但當他的手指觸到陸晨迦的手背時,陸晨迦根本沒有做任何抵抗便鬆開。
陸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著他早已不復俊美、甚至看上去顯得格外冷漠難看的側臉,眼眸里沒有淚水,沒有悲傷,只有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愛意與憐惜。
「你剛才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事情,無論是你受的箭傷還是日後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復正常,掌教大人能夠治好你,而且我還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懸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辦法醫治你。」
隆慶皇子說道:「人之將死道心必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弱小過,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了解自己過,破境之時識海被毀,我此生再無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閣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傢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虛妄的希望,沒有人能改變我的命運。」
他看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幽幽說道:「在書院後山柴門之外的勒石上,應該是夫子給我留下了四個字,我本來已經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卻莫名想了起來,那四個字是君子不爭。當時我並不懂這四個字的真實意思,卻以為自己很懂,所以覺得不甘甚至輕蔑冷笑對之,反而愈發要去爭。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說的是我的性格,而一個人的性格則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我這一生都在爭。」
「雖然你們都不清楚我與兄長崇明之間的真實關係,但我確實是在與他爭,而且爭得舉世皆知,我與他爭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諭院裡我也爭,我要爭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為我不甘心疼愛我的神官一朝失勢,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諷,我那時爭的是一口氣。」
「在裁決司里我更要爭,面對道痴這個瘋狂的女人,我如果不爭些事務權力,哪裡有資格與她相對而坐?又憑什麼日後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經風光過,勝利過,我以為那都是爭出來的結果,如今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與絕望,都是我自己爭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