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9頁
沒有深入了解書院的人,根本無法了解書院、尤其是夫子對魔宗的真實態度,寧缺從來不擔心自己變成故事裡那些男主角。
「書院確實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裡會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麼。不過你也確實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里的光芒,本來已經黯淡得像隨時會被寒風凍死的螢火蟲,這時候卻變得明亮起來,厲聲說道:「你是冥王的兒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認為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將軍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進行清洗,於是才有了後來這麼多故事以及今夜這場血戰。
夏侯在臨死之際,回思著今夜這場戰鬥里的那些疑惑,那些沒有到場卻通過寧缺到了現場的死去的前人,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
他看著寧缺詭異地笑了起來,怨毒詛咒說道:「昊天在上,你這個冥王的兒子總有一天會像我一樣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讓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這個事實……不過很遺憾的是,我和冥王沒有任何關係。」
寧缺說道:「而且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死去,都會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所以你的詛咒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夏侯喃喃說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那么小便逃出長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越境擊敗我,我今天怎麼會死?」
他的臉頰就像株被雷電劈開的枯柳樹,皺到了極點,滿是不解不甘的情緒,如果寧缺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擁有這等大氣運,這樣不可思議的機緣,能夠越境挑戰殺死強大的自己?
不可一世,暴戾霸蠻數十年的夏侯大將軍,在臨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噴著唾沫尋找昨夜踹開寡婦門被踹開的小賊的老頭兒。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寧缺,痛苦地說道:「我不想死。」
寧缺說道:「我想你死。」
沒有人想死。
大多數人類非正常死亡,都是因為世間有別的人非常想他去死。
夏侯不想死,他想活著,繼續擁有榮光與力量。
寧缺非常想他去死,想得掏心挖肺,殫精竭慮,肝腸寸斷,度日如年十五年。
所以夏侯死了。
夏侯依舊魁梧如山的身軀直挺挺向後倒去,把周遭那些如霧般的熱汽排開,轟的一聲落入湖中,濺起無數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層,已經被昊天神輝燒至沸騰,不停咕咕翻滾著,看上去像是燕境山谷里的溫泉,又像是一大鍋清湯。
夏侯的身體飄在沸騰的湖水中,雙目圓睜,滿是血污的臉上還能看到一絲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臉頰皮膚漸趨詭異的熟紅。
很多年前在岷山腳下的軍營里,魔宗前代聖女慕容琳霜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驚,西陵神殿強者雲集,山川里劍光縱橫,夏侯沒有任何猶豫,親手烹殺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門。
那是夏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只是大概他自己怎麼想也想不到,當他死後也會被沸騰的水烹煮,就如同當年那個女人。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這便是所謂循環吧。
看著夏侯的屍體在翻騰不安的湖水裡起伏,寧缺忽然說道:「誰說羊雜一定要冬至吃?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
這是秋天的時候,他在羊雜鍋邊對葉紅魚說的一句話,葉紅魚聽懂了前一句,卻始終聽不懂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冬至,正是吃羊雜湯的時間——雪湖之上此時儘是溫熱潮濕的水汽,站在湖面上便仿佛站在羊雜鍋旁,又像是紅袖招院子裡的蒸汽搓澡房——寧缺復仇殺死的第一個人:御史張貽琦便是死在那處。
寧缺這時候感覺很溫暖,很平靜,很放鬆,就像是在澡房裡蒸得毛孔全部舒張,然後伴著香菜腐乳醬吃了一大鍋羊雜。
「誰說門房的兒子就不能報仇?誰說洞玄就不能越境殺了知命?」
他轉身向著雁鳴湖南岸走去,偶爾抬起手臂擦一擦臉,不知道是要擦掉臉上的灰塵還是淚水,臉尤其是眼角變得很紅。
桑桑已經下了山崖,來到了雪湖上,瘦弱的身軀此時本來就極虛弱,還要拿著大黑傘,拖著沉重的箭匣,顯得越發吃力。
看著前方疏雪裡的人影,兩個人同時加快了腳步,待相遇時,看著彼此那張熟悉的臉,心情複雜得不知該說些什麼。
於是什麼都沒有說,寧缺把桑桑摟進懷裡,他摟得很用力,兩個人的臉擠得有些變形,帶著淚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寧缺的臉有些發紅,有些發燙,桑桑的臉很蒼白,很冰涼,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然後平靜。
湖西岸的橋畔,陳皮皮鬆開一直緊握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欄杆,欄杆上出現一道血印,先前觀戰時太替寧缺擔心,他竟緊張地把手掐破了。
唐小棠看了一眼橋那頭飄飄的青色衣袂,牽起陳皮皮的手,走出棧橋,向著雪湖上擁抱在一起的二人走去。
葉紅魚站在木橋上,看著雪湖的方向,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然後她閉上眼睛,漂亮的細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麼。
皇宮雪殿裡,皇后娘娘面無表情站在門檻處。
她溫婉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淚水,皇帝從身後輕輕攬住她,想要給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淚水淌出來得越來越多,想要掙開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