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頁
忽然間他又轉過身來,重新取出那張薄紙,看著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粗眉在光滑飽滿額頭上挑起些微,驚訝道:「這傢伙的字兒寫得不錯啊。」
讚嘆一句,重新把紙塞進書架,重新準備離開,他又重新轉過身來,重新再次取出那張薄紙,重新認真看了半晌,讚嘆道:「不是不錯,是很好啊。」
欲走還留,陳皮皮發現自己此時此刻的行為有些畸形可笑荒唐,他微微張嘴看著紙上那個可憐傢伙留下來的心情,喃喃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昊天老爺都覺得你太可憐,所以要用這手好字勸我幫幫你這個可憐人?」
人做決定有時候只是需要一個藉口,哪怕是生造出來的藉口,今夜的陳皮皮他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做的事情會從某種意義上改變某個人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做某件事情於是便做了,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確實比某個可憐人要灑脫得多。
走到東窗畔的書案旁坐下,借著窗外灑進來的星光銀暉,陳皮皮饒有興致看著那個可憐人接下來寫的話,肥粗的手指不時輕敲窗欞,窗外有夜鳥輕鳴。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它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它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看完這些話,陳皮皮嘟了嘟嘴,胖臉上滿是不以為然的神情,就像是自幼吃過無數碗西城正宗中山路熱乾麵的男孩兒看見某個對著改良辣式炸醬麵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攪拌的可憐蟲,發自內心裡流露出某種驕傲和自負情緒。
就著夜色磨墨,星光灑進墨汁里,陳皮皮用肥胖的手指提起師姐慣用的秀氣細筆,在那張薄紙背後瀟瀟灑灑一蹴而就好大一篇講解,與他肥胖的身軀不同,紙上那些蠅蟲般的細微小楷竟是秀氣細緻到了極點。
「可憐的傢伙,不要相信什麼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之類的鬼話,如果昊天老爺成天沒事兒干就在給我們出這些題目,會不會太無聊了一些?」
「客觀存在的事物當然就是真實的,比如這本書上的那些字跡,比我這時候的驕傲自負還要真實,雖然神符師在這些字跡上動了手腳,但你必須相信它是真實的,如果你自己都無法相信,那麼你的眼自然更不會相信。」
「字跡是客觀真實的存在,紙張也是客觀真實的存在,只是當這紙當這字反射著窗外的春光,映進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那不知道是聰明還是糊塗……估計是糊塗……的腦子一理解,便變成了虛妄的存在。」
「春光映在紙上已經是一道解釋,你眼看見它又是一道解釋,你試著去理解它又是一道解釋,解釋往往就是誤會,你解釋得越多,事物便會與原初的模樣越不一樣。」
「如果你覺得這樣還無法理解,那本天才只好被迫使用最粗蠢的舉例方法:事物的客觀真實就如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只能接受,不需要被你我去理解,就像那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無論她的胸部是大是小,屁股是圓是翹,小腹下的那簇毛或粗或細或濃或稀,這都是客觀真實,你沒辦法改變她。」
「而當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時,這些念頭就會變成一件件衣服。你每想一次每試著去理解一次,便會在她那迷人的美麗胴體上穿上一件衣服,直到最後你已經忘了她最開始長的是什麼模樣,她的胸部有多大。」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方法很簡單。記著最開始看見她沒穿衣服的那瞬間畫面,不管她是大河國的聖女還是西陵神殿裡的葉紅魚,不去想不去問不獻花不彈琴,直接上去簡單粗暴地干她!女人就是用來乾的!不是用來讓你理解的!」
墨筆直抒胸臆,揮揮灑灑而就,陳皮皮擲地罷書,臉上神采飛揚,大覺滿意。他自幼便被視為不世出的天才,然而多年來跟著大賢高人學習,只有老實聽教的份兒,哪有如此肆無忌憚教訓他人的機會,嘖嘖自贊道:「話雖粗俗理卻不粗,只希望你不要被這些話弄到走火入魔才好。」
待墨跡被東窗外的夜風吹乾,他志得意滿站起身來,一步三搖走回書架旁,臉上的肥肉被震得巍巍直顫兒。他把那張紙夾回《氣海雪山初探》里,也懶得再管今晚與二師兄之間的基礎教材默頌賭博。
就在準備把那薄冊放回書架時,他的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猶豫,想到自己幫助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算是嚴重違反了舊書樓的規矩,然而緊接著他便想起老師說過的另一句話,像綠豆粒般小的眼珠子一轉,把書塞進書架,然後拂袖瀟灑而去。
「規矩,就是一個屁。」
寧缺每日天未亮便從臨四十七巷出發,夜深沉時才能回到長安城,今日雖然他有史以來第一次走下舊書樓,但當馬車進入長安南門時,夜已經變得極為深沉。
褚由賢擔心他的身體,今天專程等著他一起回城,當兩輛馬車依次停在老筆齋的門口,這位東城富家子從第二輛馬車裡探出頭來,看著向鋪內走去的寧缺,滿臉佩服說道:「不計前嫌勸說謝承運下樓,寧缺,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虛懷若谷,以德報怨,氣度不凡,雅致高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