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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驟然驚醒,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微皺,快速說道:「蓮生大師如此境況,難道你現在就急著要動手,依我看還是先把大師救出來為是。」
老僧緩緩抬起頭,平靜慈悲看著這個年輕人,微笑說道:「我是個自縛之人,如果我自己不想出來,誰又能讓我脫困?」
葉紅魚知道寧缺是想拖延時間,沉默不語握緊劍柄,正想轉身之時,忽然看見白骨山裡的蓮生神座看著自己緩緩搖了搖頭,不由心頭微凜停止了動作。
老僧微笑說道:「我避於此間超度白骨數十年贖罪,不理外界塵世打打殺殺,你們這些孩子又何必非要讓我再看到這些?眼前儘是白骨,何必再造殺業?」
葉紅魚不解,傳說中蓮生神座還是佛宗大德時,便曾當著神殿掌教及諸位強者之面暴起殺人,偶一動念便作佛子雷霆之怒,哪裡是如今這樣一個慈祥枯僧?
然而看著蓮生神座深陷眼眸里慈悲溫潤平和的目光,便是精神強悍如她,也不自禁覺得身心一陣放鬆,再也生不起絲毫爭強之心,右手緩緩鬆開劍柄。
老僧溫和說道:「我未曾想到魔宗山門還有開啟的這一日,而山門開啟你們這等年紀便能進來,想必也是如今世上很出色的年輕人。要讓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聽這些乏味的老故事,想來確實是種折磨,不過想著你們便是修行世界正道的將來,這個故事我真的很想請你們捺著性子繼續聽下去。」
聽著此言,葉紅魚未作思忖,行禮後重新坐回地面。
莫山山一直盤膝安靜坐在地面。
寧缺只要可以不和道痴拼命,別說讓他聽故事,就是讓他講三天三夜故事,他也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所以他很誠懇地說道:「請大師賜教。」
葉紅魚微微皺眉,很是厭憎此人的無恥。
「爛柯寺血案,世人皆以為是神殿裁決司所為,只有我和神殿寥寥數人,知曉那是魔宗所為,便當我們準備尋合適機會告訴軻浩然時,他已然提前看出事情真相,當然只是第一層的真相,說實話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當日看著他騎著毛驢來到大明湖畔,看著他揮手驅散湖水,看著他抽劍斬了塊壘,我的心情非常安慰,因為我以為自己的謀劃快成功了。」
老僧說到此處,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繼續輕聲說道:「因為我當時以為,無論他滅了魔宗,還是被魔宗所殺,他此生再無機會入魔,我也算盡到了朋友之義。」
寧缺心想小師叔有你這樣一個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老僧帶著不盡悔意痛聲說道:「然而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殺人的。」
第七十七章 入魔(二)
老僧喟嘆道:「那年秋天我在瓦山辯難,掌教前來看我,又一年秋天,我離開中原往荒原問道,世人以為中間這段時光我在爛柯寺隱居,其實不然。那段日子,我受神殿所請,悄然在魔宗修行,便是先前說過的中原正道的反滲透。」
聽著這話,寧缺心情微凜,暗想難道這名老僧當年真的差點做了魔宗的宗主?西陵神殿請他這位蓮生三十人物潛入魔宗,倒真是好算計,此人能讓魔宗信任甚至攀上高位,想來無論境界手段心志都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老僧自不知他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神情溫和看著房間布滿灰塵的石壁,仿佛看著數十年前潔淨無塵的魔宗正殿,緩聲繼續說道:「在世間印象中,魔宗都是些邪惡該死的敗類,事實也相差不遠。那些魔宗中人濫殺無辜,劫掠兒童強行逼迫他們修行魔功,每年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然而魔宗難道就是一塊鐵板?」
「當年魔宗勢盛之時分七門二十八流派,每派修行理念乃至入世理念各有不同,有些流派宛若佛門苦修僧,根本不與人世間打交道,像這樣的流派又怎能作惡?」
老僧收回目光,看著三人平靜說道:「魔宗就像任何一個宗派那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我承認魔宗里絕大部分都是壞人,但總還有好人,然而當那柄劍劈開塊壘殺進山門揮出血雨腥風之時,又哪裡知道死在劍下的人是好還是壞?」
「軻浩然殺進魔宗山門時,我便在此山中。」
老僧緩緩低下頭,頸椎處發出乾澀的響聲,仿佛隨時可能掉落下來,說道:「我在魔宗生活數年,自然有很多舊識,我知道有人貪杯,有人寵妾,有人愛給自己孩子當馬騎,就在那天,所有我認識的這些人都死了。」
「我潛伏進魔宗,目的就是為了消滅魔宗,那些人一一死在我的面前,我本應該高興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喜悅不起來。看著那些熟悉的臉頰被切割成兩半,那些曾經在我膝上蹦蹦跳跳的孩子被切割成兩半,看著鮮血從殿裡蔓延出去,把無字碑下半段全部染紅,然後流下石階,最終順著你們應該看到的那些石樑緩緩滴入漆黑的深淵之中,我忽然發現自己很難過。」
寧缺眉頭微皺,說道:「夠了。」
老僧慈悲看著他,緩緩搖頭說道:「這不是你小師叔造的殺業,我回憶那些畫面,也不是指責他,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什麼是魔?」
「濫殺無辜的魔宗是魔,還是殺人如狂的軻浩然是魔?我因為憂心軻浩然入魔,從而讓他大造殺孽,會不會反而讓他入魔?還是說我這個暗中在幕後布置一切的陰謀家才是真正的魔?看著滿地鮮血,我開始問自己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