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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當著寧缺的面問了出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會有辦法的。」
桑桑說道:「這是客觀題不是主觀題。」
寧缺不知該如何回答。
湖畔安靜無聲,夜風輕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後隨著水面輕盪,慢慢地慢慢地再次聚攏起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桑桑的眼眸深處,無數星辰幻滅重生,那是她的憤怒。
夜穹里無數萬顆星星,忽然間大放光明,前一刻還是淡至不能見下一刻便奪目非常,瞬間掩蓋了明月的光輝。
深夜的人間,忽然間變得亮如白晝。
尤其是群山裡的小湖,更是如同變成光明的神國。
無數神輝落下,湖水開始沸騰瀰漫出無數霧氣,水裡的魚兒驚恐不安四處遊動,拼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處鑽去,卻哪裡能夠逃脫天威?
一聲雷般的轟鳴,在群山間響起。
湖水向著夜空噴涌而上,如一道極大的噴泉,水花越過後方的峰頂。
落下,便是一場溫熱的雨,似極了眼淚。
滿天繁星漸斂,湖山漸靜。數百條魚躺在湖泥里,翻著肚皮,冒著熱氣,已經被煮熟。
寧缺和桑桑渾身都被湖水打濕,看著很是狼狽。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漸漸重新變得清澈。
桑桑的臉上,沾了些泥,像頑皮的孩子般。
寧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中打濕替她洗臉,把臉上沾著的那些泥點一一擦掉,動作非常溫柔仔細。
天若有情,只是一時,更多的時候,桑桑平靜而沉默,平靜是因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計算里,沉默是因為她不覺得有哪個人類夠資格和她進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寧缺或者有,但她越來越煩他了。就這樣平靜而沉默的行走著,兩個人離開深山野湖,來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間,車廂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馬沉默地跟隨著。
順著官道,寧缺和桑桑走進了南晉都城臨康,對於這座城市,寧缺不是很陌生,熟門熟路地來到東城,走進了貧具區深處。
街巷依然逼仄,氣味依然難聞,家家戶戶臨時搭建的建築還是那樣弱不禁風,茅廁外的布簾還是短的能夠看到人頭,但終究有了變化。
街巷裡的污水少了很多,變得相對乾燥了些,蚊蠅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厥,最重要的是,行走在裡面的人們,仿佛多了很多生氣。
一年時間不到,便發生了這麼多變化,寧缺覺得有些驚訝,對那位在陋巷裡傳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破屋前圍攏了數百人,正在聽人講道,講道的那人穿著身淺身的舊衫,梳著道髻,髻里插著根舊筷子,神態平靜從容。
他講的內容是西陵教典,闡述之道則大為不同。
桑桑看著那處,忽然說道:「這些人都應該被燒死。」
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寧缺上次在臨康城見到時相比,葉蘇顯得更加瘦削,臉色也更加蒼白,神情卻更加平靜,再難找到任何驕傲的痕跡。
聽他講道的民眾有數百人,把街巷完全擠滿,黑壓壓的一片,卻沒有任何人發出雜音,場間難以想像的安靜。
他的聲音在破屋前的靜巷間不停響起,不時夾雜著幾聲痛苦的咳嗽,講的內容主要還是西陵教典,闡述之道與普通的神官則是大相逕庭。
寧缺的目光落在那些聽道的民眾身上,這些信徒衣著雖然簡單樸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還有補丁,但都洗的非常乾淨,東南側數十人的衣飾明顯要富貴很多,但也像同伴們一樣靜靜坐在泛白的蒲團上。
通過觀察,他發現葉蘇的傳道比想像的要順利很多,於是更加擔心——因為桑桑說這些人都應該被燒死,他知道她做得出來這件事。
葉蘇在臨康城開始傳道不久,寧缺就來到了這裡,他明白這是葉蘇對自我的救贖,也是他想帶領世人展開自我的救贖。
道門要求信徒以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把欲望轉變為奉獻,把希望落在神國,而葉蘇所說的救贖,則是求諸於己。
對於昊天道門來說,這種改變看似微小,實際上卻是極令人震撼的革命,因為這場革命發端於最底層,由對現世的愛,取代了對神國的嚮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這一切能夠成功,那麼昊天又該處於什麼位置?
「昊天在看著你。」
葉蘇站在破屋前,看著信徒們平靜說道:「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在想什麼,都在昊天的注視之下所以你要時時刻刻反省自己的行為,從清晨到日暮,從醒來到沉睡,你可以違背昊天的教義,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惡?」
寧缺聽到這段話,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著葉蘇。
昊天正在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他傳道,沒有任何表情。
「其實……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寧缺說道:「省去西陵神殿這個中間環節信徒把敬愛直接奉獻給你,從物流的原理來看,可以提高效率,節約成本。」
桑桑說道:「神國的歸神國,現世的歸現世,那麼他們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還是他們每個人自己?」
寧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葉蘇的傳道,本來就是從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門的教義,把信仰的具體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