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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蒙武不敢去爭糧食,兩隻手撐在地上慢慢地向後退,才退了一下,只覺兩肋痛不可忍,頹然癱倒在地上。
“不能吃那肉,那是人肉。”冷不丁地,有個女子大喊一聲。
“什麼人肉,這是老天爺賞賜我們的。就算是人肉,挨雷劈的能是好人?那等狗賊,不把他生吞活剝,已經是心慈手軟了。”
蒙武胃裡一酸,忍不住想嘔吐,但身上沒有力氣,只能真真乾嘔,終於從糧食的焦糊味中,分辨出一絲肉香,他心知此時被人爭搶著的熟肉,就是自己昔日的夥伴,一半為長輩一樣的同伴莫名其妙被分屍悲痛莫名,一半卑微地慶幸自己離著糧倉並不十分地近。
“那邊還有肉味。”餓瘋了的人滿嘴裡塞著半生不熟的糧食,鼻子卻靈敏地嗅向蒙武躺著的地方。
蒙武頭髮豎了起來,兩隻手妄想把自己支撐起來,最後只能徒勞無功地發現,能動彈的只有自己的手指。
“你還當真吃人了?”方才叫喊是人肉的女子趕緊拉住那餓得,即使在暗夜中,也能看出一臉枯黃的男子。
“你管得著——”那男子伸手就要去打,卻見沒倒塌的城牆上忽然出現一個身量並不十分高大,但英氣勃勃的少年。
“快把能吃的糧食趕緊收拾了,袁珏龍不定哪一會子就回來了!”清脆的聲音乾脆利落地響起,旋即那身影便不見了。
“快!”一堆人顧不得再爭搶,同心合力地拿著籮筐、大盆,也不分到底是焦炭還是糧食,統統往帶來的傢伙物件里裝。
“蒙戰!”蒙武躺在地上,無聲地喊了一聲,耳朵里,只聽那些人絮叨著“一位極尊貴的公子搶下瓜州了,那公子有老天爺護著,就算是袁狗賊,也得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蒙武聽這麼幾句話,便篤定瓜州城叫曾公子得了,畢竟,瞧著眼前那群“孤魂野鬼”就知道如今一眼望過去就叫人說尊貴的公子,除了曾公子,再沒有旁人。心裡燃起希望,蒙武便不甘心就那麼死了,不急著掙扎,慢慢地休養,待見天邊的晨曦劃破夜的陰霾,才用力地支撐著坐起,看向那因力氣薄弱、被擠到邊緣,待人散去了,才能去撿拾燒焦糧食的老翁老嫗。
“你是活人?”一白髮老翁驚呼道。
“我是……公子……”蒙武費力地說了一聲,只一句話,力氣便又沒了,只剩下肚子裡排山倒海的打鼓聲。他從不知道,飢餓,竟是比身上的痛楚更難以忍受,五臟六腑仿佛被人用力地揉在一起,身子又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看似昏厥,偏又有兩分理智清楚地叫他感受到因飢餓痛楚,身上最後的熱量,是如何緩緩地流逝。
“我是公子”四字,勝過千言萬語,待蒙武昏倒後,撿拾糧食的老人們在蒙武身上搜了搜,見他身上千瘡百孔,臉上也血肉模糊,分辨不出本來面目,萬幸他身上的那件寧王兵馬的衣裳燒焦了,露出裡頭的裡衣來。
蒙武的裡衣,自是跟真正的貴公子不能比擬,但在尋常百姓眼中,也不是尋常人能穿得起的,況且他腰上荷包里,又裝著幾個銀錠子。於是厚道的老人們一邊感慨昔日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也會淪為芻狗,一邊慈悲為懷地把他弄到家去。
蒙武最初醒來時,他已經身在尋常百姓人家。腦子被震盪了一下,稀里糊塗的,連自己是誰也說不清楚,但大半個月後,才徹底清醒過來,見照料他的老翁老嫗口口聲聲喚他公子,便知他們二人誤會了,憑著僅有的力氣跟這二老說了兩句話,聽他們說起占了瓜州城的貴公子已經離開了,袁珏龍又回來了。蒙武不禁想:蒙戰是否來找過他?他們是當他死了才走的嗎?
一番思量,並未好,又添了新愁,病逝又加重了一些。繼而蒙武唯恐他們知曉他是個沒油水的護院後,便不再似如今這般殷勤備至地伺候他,於是滿嘴胡謅,只說自己是京城皇商家的人,一時來不及逃脫,與家丁僕從分散,便滯留在瓜州。梁松等人都是追隨過先太子的,蒙武耳濡目染,也知道什麼話說出來能叫人折服,什麼話說出來就叫人小看了,於是不管自己懂不懂,之乎者也地胡扯一氣,心知被雷劈總不是好事,便避而不談自己受傷的經過。
也不知道那老翁老嫗是當真菩薩心腸,還是信了蒙武嘴裡胡謅八扯的家世妄想著蒙武日後知恩圖報,便精心照料起蒙武。
蒙武在床上躺了數月,因老翁老嫗不敢出門,便也無從得知外頭的事,也不知過多少日子,一天夜裡,聽見城中雷鳴一聲,蒙武從噩夢中驚醒。
“城裡又打雷了,又是打袁珏龍呢,這就是助紂為虐的下場。”老翁自言自語地說。
蒙武閉了閉眼睛,不由地捫心自問自己做了什麼事,才挨了一道天雷。
忽地又一日,只瞧見老翁歡喜地道:“朝廷的兵馬進來了!”
彼時,蒙武已經能走路了,饒是他自己會治些跌打骨傷,能走路時,稍稍一動,四肢百骸依舊無處不痛。
幸虧他自幼習武,又在梁松等人教導下極有韌性,才勉強自己不因痛楚佝僂身子,把長衫罩上後,背脊依舊挺拔。
聽說朝廷的兵馬來了,蒙武按下性子等了兩日,一日眼瞧著老翁老嫗一臉菜色卻又興奮不已地拿著布袋去衙門口領朝廷發出的糧食,他才當真信了寧王的兵馬已經被打敗了,留□上的銀錠給那對老人,便出門想回西北,沒走多遠,便聽人說朝廷手上有天雷地火,又聽人說樂水城裡雷聲陣陣,且是瞽目老人、玉家少爺叫在哪裡炸就在哪裡炸。
回想一番,蒙武這才想起那日把他震開的天雷,並不像是從天上來的,登時便明白那雷是有人有意丟在他跟前的,一路再打聽,便又聽人說起瞽目老人、范康二人既會天雷地火,又能腳踏水面來去自如,最後聽說瞽目老人最後去的地是樂水,就一路化為乞丐,向樂水去。
待進了樂水,再三打聽,果然聽說瞽目老人身邊有個小丫頭,且那小丫頭因保留了稻種又帶著樂水人過冬,便極受眾人推崇。
那時,蒙武除了感慨瞽目老人道法高深莫測外,心境也是平和的——勝敗乃士兵家常事,他鬥不過瞽目老人,也不算丟人,以後叫曾公子替他們報仇就是。甚至,聽聞樂水城外有座花爺爺廟,他還饒有興致地去轉了轉,聽人說起廟裡瞽目老人身邊的花子規是個侏儒,他想起瓜州古渡外,那小丫頭借著一曲十八摸接近瞽目老人的醜態,不禁嗤笑連連。見此地沒有梁松、曾公子、蒙戰的蹤跡,更見不著瞽目老人等人,便打點行裝,重新向西北去。
不等他在西北站穩腳根,便又聽說曾公子被太上皇召回京城了,蒙武乍聽這消息,興奮不已,只覺他們一群追隨曾公子的人終於能東山再起了。於是便重整旗鼓,再向京城去,路上幾次因傷痛,不得不停下來,待到了京城,就見明園的大門高高聳起,昔日的曾公子意氣風發地帶著人從明園中走出。
蒙武待要靠近,就被護衛攆開,昔日他不把那些狗仗人勢的小人放在眼中,三兩下便可把那些人打趴下,可此時一身傷痛,竟是輕易便被人打倒,抬頭眼瞧著昔日的主子只回頭瞥了一眼,便唯恐髒了貴眼地轉過頭去。蒙武的心境終於亂了,見自己衣衫襤褸,相貌不堪,依稀明白自己再站不到曾公子身後,滿心期望寄托在蒙戰身上,只盼著兄弟骨肉團圓,於是四下里打探蒙戰、梁松消息,可人人見了他便避之唯恐不及,哪裡能打聽到什麼消息。
心知梁松對曾公子忠心耿耿,不會輕易舍他而去,而蒙戰又離不開梁松,於是,蒙武在京城找不到差事餬口,便在京城門外日日乞討,巴望著有朝一日等到蒙戰、梁松。日日風吹日曬,身上原本又有傷,於是到了冬日,他一病不起,跟一群從南邊來的乞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城外破廟裡等死。
誰知就在他等死的時候,卻見破廟裡來了一大一小兩個鍾靈毓秀的絕世女子。那大的臉上帶著傷疤,但神情坦蕩,舉止雍容,那小的,恰在韶華,裹著一身銀色絹面披風,披風上的白狐裘圍在臉頰旁,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哎,打不打仗,也不見帝王家缺衣少食,難怪他們提起打仗,就跟穿衣吃飯一樣輕巧。”年紀大的女人,仿佛是見慣了大世面,提起帝王家等等,就是一副熟稔的口吻。
“是呀。”年紀小的滿臉愁容,立時叫護衛她的人施捨米粥,甚至紆尊降貴地替那些連起來領米粥的力氣也沒有的人診脈。
蒙武心顫了顫,昔日不覺自己容貌怎樣,此時不有地有些自慚形穢,唯恐被那少女看見自己的醜陋、聞到自己身上的穢氣,奮力地向角落裡擠去,見那少女細心地吩咐丫鬟在廟裡煎藥,就要趁著她一時不留心離去,不想腿腳不靈便,勉強撐起身子走了兩步,便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