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玉入禪本是不甘心受制於人,才想教唆范康,此時挨了一腳,又因幾日沒吃東西,乍然吃肉不舒坦起來,滾在樹根子底下嘔吐。
瞽目老人搖頭笑了笑,“玉小哥,壞人也不會處處樹敵。為人處事,當以和為貴,不管身在哪裡,能不得罪人,就千萬別得罪。”搖了搖頭,暗想孿生兄弟,性情怎會這麼不一樣?
玉入禪顧不得說話,心道範康、瞽目老人怎地這樣出人意表?他們不教他一心向善,反而教他怎麼去做個高明的“壞人”。
他自小因不得長輩看重而有意叛逆,此時范康雖打他,但教導的內容,卻恰和了他離經叛道的心思,於是不覺將范康的話聽了進去,不敢再無謂地教唆范康跟瞽目老人翻臉。
“花爺爺好生厲害,壞了我一隻手,叫我以後去做無著觀的獨手高人?”范康狠心用刀子剔除自己斷腕處的腐肉,然後用燒著的木炭,狠狠向露出的嫩肉上烙去。
“范道長更是厲害,尋常人斷腕早已痛得死去活來,范道長卻依舊精神抖索。”瞽目老人讚賞道。
玉入禪看他們二人這般雲淡風輕地談及范康的斷手,奇怪地看向他們兩人,疑惑道:莫非這才是高人?只要能得償所願,便是賠上一隻手,也渾不在意?
仿佛是“看”穿了玉入禪的疑惑,瞽目老人道:“玉小哥,殺父仇人也有握手言和的一天,這就叫做順勢而為。”
范康點頭稱是,他雖有心秋後算帳,但瞽目老人也非泛泛之輩,兩人二虎相爭,必會兩敗俱傷,如此還不如握手言和,想著,又陰狠地瞪向玉入禪,“得老人家教誨,要說什麼?”
“……多謝花爺爺教誨。”玉入禪抱著頭打了個顫,心裡反覆將“順勢而為”想了再想,暗道果然成大事者心裡的算盤與旁人就不一樣,殺父仇人握手言和的話也說得出,忽地聽一陣清靈的歌聲傳來,細聽,曲子裡唱的是“四更過情未足”,暗道這句不是說一夜過去,男女歡情依舊未饜足……這等詞句,是揚州城裡,見了外男就臉紅的戚瓏雪唱的?正納罕,又聽有幾人啊地慘叫,慘叫聲在樹林裡慢慢迴蕩,然後消失無蹤。
“……怎、怎麼了?”緗蕤膽怯地問。
玉入禪瞥了她一眼,低聲吩咐,“快去給花爺爺、范爺爺兩個輪流捶腿去。”
“哎。”緗蕤趕緊起身,看一旁丟著樹藤,便用樹藤系住褲子,然後去給范康幫忙清理手臂。
不一時,篝火邊人便聽見阿四說:“這四個不是我們的人,幸虧將他們逮住了。”隨後是金折桂的聲音,“是呀,這次的功勞還是阿五占一大半。”最後是戚瓏雪說“小前輩、大哥們,萬萬不敢當”。
不一時,腳步踩在樹葉上的沙沙聲越發近了,便見金折桂五人用繩子綁著四人過來,又有四匹馬被綁在一旁樹上。
緗蕤待要迎上戚瓏雪,遇上戚瓏雪淡淡的眼神,又怯懦地退縮回來。
照例是阿三、阿四拷問,一同拳打腳踢後,那被抓來的人就說:“我們探到樂水縣城裡城門緊閉,玉家軍正在四處收集木樁、糧糙,附近的百姓又有許多進城避難。就想把這消息傳給袁將軍。”
阿三再拷問,這四人也說不出旁的來。因他們是兵卒,說不出其他消息也在意料之中,未免傷了“苦力”,阿三點到即止地收手。
阿四道:“幸虧抓了他們,不然他們一告訴姓袁的,姓袁的定會使詭計,叫他的走狗扮成黎民百姓混進樂水。”說罷,瞧見戚瓏雪紅著臉拿著小刀、布條、水袋去給四俘虜中的一個包紮傷口,便擰眉:“阿五歇著吧,何必為他們受累。”
“……我練練手。”雖是包紮療傷,但到底要接觸男子的肌膚,戚瓏雪不勝嬌羞地挨近受傷的俘虜,將那人的衣袖割開。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眾人心知戚瓏雪是連割傷她的范康都要救的性子,便由著她給俘虜包紮傷口。
玉入禪越看戚瓏雪如此,越是氣憤,暗想自己捨命返回揚州救她,她竟然對他受的苦視而不見,反而為個俘虜療傷。眸子陰鷙地動了動,到底是被打怕了,怕范康瞧見他這眼神,就很快地收斂神色,又努力用柔和的口吻疑惑地問阿四:“無、阿四大叔,為什麼,要喊她花小前輩?”
“在下花子規,今年三十五歲。”金折桂越來越喜歡自己三十五歲的身份。
玉入禪怔住,想到侏儒二字,許久低聲發自真心地說了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可見,自己原本不問他們爺倆身份,就將人抓來的念頭錯得有多過;方才想著小乞丐年紀小,自己哄住她,叫她迷戀上他,然後助他脫身……如今,她是個三十五歲的女人,美男計對她肯定不頂用了。
范康哈哈笑道:“我才疑惑花小前輩從哪裡知道我擅長機關,如今看來,是一路上,花小前輩屢屢設下捕獸機關試探我呢。原來如此!”他在瓜州就跟著瞽目老人,怎會不知道金折桂到底是誰,看眾人都信了,便順著金折桂說話。
金折桂道:“如今有人六個、馬六匹,時間也充裕,請范神仙仔細想一想如何設下機關,阻撓袁珏龍的兵馬向樂水去——自然,等朝廷平定亂黨後,論功行賞,頭功是范神仙的。”
阿大四人也忙賭咒發誓:“我等絕不會跟范神仙搶功勞。”說罷,便一一又將各自會做什麼統統說給范康聽。
范康聽了,沉吟一番,又問四人:“沿路地勢如何?”
阿二瞥了金折桂一眼,心想花小前輩可真是未雨綢繆,趕緊說:“一邊是河水,一邊是山,河水還不怎樣,但山這邊地勢就複雜一些。從這邊向南,有一片滑坡,滑坡再向南十步,樹木稀少,有不少巨石。從這向北,便都是樹林,與此地並無差距。”
范康問:“探過河水深淺沒有?既然時間充裕,你們派出一個識得水性的,日日去探河水深淺。”
“這是為何?莫非,還要防著他們從水上去樂水?”阿大伸手在手臂上一拍,渾不在意地掌心裡被拍扁的蟲子丟到火中。
阿二因自己勘察地形的任務被范康挑出不足之處,悻悻然地將兩隻手握緊了又鬆開。
范康道:“正是。探出水的深淺,若水深已經不足以通過官船,便可不管它。不然,便要推下石頭阻礙河道。”
“推石頭?那石頭大的很,就連阿三也未必推得動。”阿二趕緊道。
范康故作高深地捋著鬍子道:“山人自有妙計。”
金折桂猜到大抵是要做個轉輪或者槓桿推動,便道:“有勞阿三去站哨,我們先歇一歇,明日天一亮,就起來布置。”
“是。”大抵是存了跟真正的金家家將一較高低的心思,阿大四人紛紛下定決心明日一定要將事情辦的完滿,不叫瞽目老人、金折桂、范康看輕,於是一個去樹上站哨,其他三人趕緊歇息。
金折桂靠著樹挨著瞽目老人坐著,先埋著頭,做出熟睡模樣,然後偷偷瞥一眼,瞧見阿大悄無聲息地迅速將衣裳穿好,不禁莞爾。
翌日,金折桂睜開眼,便看見了秋意漸染的樹林、精壯強悍的漢子,烤肉的香氣與樹木的清芬撲鼻而來,倘若,此時沒有戰亂,她想,她十分樂意陪著那漢子一起隱居在山林中。
“花、花小前輩?”戚瓏雪將水遞給才睡醒正犯迷糊的金折桂。
金折桂忙捂著嘴做出打哈欠模樣,眼瞅著阿大肌肉分明的背部漱口擦臉。
“阿大,尚未娶妻。”一陣腥臭氣味傳來,便見已經知道識時務為俊傑的玉入禪臉龐浮腫地在她耳邊鬼鬼祟祟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金折桂眯眼捂鼻看他。
玉入禪莫名地覺得緊張,低聲急促地解釋:“……我比小前輩早醒來半個時辰,我早瞧見小前輩看阿大了。小前輩放心,我定會勸說父親玉成此事,阿大絕不敢有半句怨言。”言下之意,仿佛已經將阿大送給金折桂做禁臠了。
金折桂想也不想,用完好的腳在玉入禪小腿上踢了一腳,“敗家子,教你一件事。揣測上意是好,但千萬不能當面戳破,要迎合得不著痕跡才叫聰明。不然上峰惱羞成怒,抓你小辮子。”
玉入禪看出瞽目老人主持大局,但因眼睛的緣故,行動受限,便將主持大局的重任多半交給金折桂。於是他一心想討好金折桂,冷不丁被她踢了一腳,踉蹌兩下,臉頰撞在樹上,不禁呲牙咧嘴起來。
瞽目老人聽見動靜,心想玉入禪這馬屁可當真拍在馬背上了竟然會給個七八歲小姑娘送男人,替玉將軍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連個老姑娘都討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