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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宏無語了一陣,緊接著卻長嘆一聲:「我已經老了,如今這個世道……也有些看不懂了。這幾日裡,跟家中的小兒女吵了兩句,有些心煩,所以過來坐坐。」
「不知他們說了什麼,讓老師這般煩悶?」
「他們說,這八百年的儒道,早就已經走入了窮途末路,該變了。唉,其實,這個還用他們說?做了這麼多年的地方官,這天下的問題,我又怎會不懂?底下的佃民,那是越來越無法過了,地方官紳的田地,那是越來越多,平民老百姓,那是越來越窮。就拿我來說,中了進士之後,天天告誡家人,謹守門風,戒貪戒污,可名下的田地,還是翻了不知多少番,它們從哪來的?連我自己也算不清楚……」
寧江道:「這也怪不得老師,大家都是這樣。」
「是啊,都是這樣,我們一邊享受著功名帶來的榮華富貴,一邊看著越來越多的人,為奴為仆,然後心想,這世道該變了……該變了啊!」典宏苦笑著,「但卻沒有人想到,在我們有生之年,這世道真的有可能改變。」
寧江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雖然我也知道該變了,但是到底該往哪變?我卻是完全看不懂了。」典宏手中握著桌上斟滿茶水的杯子,目光卻是茫然的看著廳門的外頭,「我的小兒子,這些日子裡,整日裡念叨著儒家慈學,他說,這世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殺戮?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缺少了仁慈,人與物之間也缺少了仁慈。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意識到慈心於物的道理,就會少了許多殺戮。冤冤相報何時了,今日蠻族殺華夏人,明日華夏人殺蠻族,這樣下去,殺戮就永遠不會結束。今生人吃走獸,來世走獸吃人,這樣的輪迴就永遠不會停止。如果每一個都能夠從自己做起,一步一步的化解仇恨,減少殺戮,最終,必定能夠實現全天下的和平……很有道理啊……總覺得很有道理。」
寧江與他隔著一張桌子,兩人並排坐著,一同看向外頭。
典宏繼續道:「我的大兒子,卻是一直都在研究九陰真經……還有你寫的那些九陰真解。他對我說,這個世道的確是該變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所謂的慈心毫無意義。殺戮是永遠消彌不了的,所以,有本事的人,就應該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然後承擔起更多的責任。魚鳥走獸成為人類的果腹之物,原本就是大自然的選擇,因為它們弱,因為人類強,所以魚鳥走獸理所當然的成為人類的口糧。至於說什麼來世,且不說是否真有來世這種東西,就算真的有,到了那個時候,野獸居於人類之上,它們難道就真的會懂得什麼仁慈,放過人類?就是此刻,荒郊野外,也有許多猛虎大蟲,食人害人,提倡慈學的那些人,為什麼不先去跟它們講道理?先讓他們停止吃人?很有道理啊……總覺得也很有道理。」
寧江道:「既然老師覺得都很有道理,那老師到底在糾結著什麼?」
典宏扭過頭來,錯愕的看著他。
廳外,細雨綿綿,隨著秋風的刮過,雨絲飄灑,讓遠處的天色,猶如蒙上了輕紗,迷迷濛蒙。
後園中的某處,個頭高大的蠻族女子,正在逗弄著腦袋上長著一對貓耳的小女孩,小女孩閒不住地奔來跑去,偶爾嘟了嘟嘴兒,緊接著又變作小黑貓,跳入微雨之中,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那詭異的貓影,時斷時續,一忽兒就沒了蹤影。
小黑貓跳到了客廳的窗台上,坐在檀木大椅上的青年向它招了招手。小黑貓想要跳到他的腿上,任他撫摸,不過終究因為廳中有外人,沒有過去,於是轉身又跳了回去。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變強,然後承擔起更多的責任……雖然感覺很有道理,但是想來,這樣子下去,也的確是沒個盡頭。強者盡出,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弱肉強食,永無止境,紛爭必不可少,戰事永無止境,最終強者死,百姓苦,然後一代又一代的延續下去,」典宏嘆道,「實際上,我也看過你寫的那些九陰真解,六經注我,我注六經,我固然知道,那些經書中,隱藏著你的理念,而這些理念,或許可以用內里的其中一句來概括,那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寧江道:「老師並沒有看錯,那些九陰真解,原本就是寫給那些練武之人看的,雖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承擔起自己的責任,然而說到底,血雨腥風才是江湖和武林的常態。我既在書中宣揚華夷之辨,又闡述物競天擇的道理,就是希望能夠引導天下武者,視家國為己任,面對著蠻夷的侵略,能夠奮起抗爭。」
典宏點了點頭:「但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然而每個人的『天下』都不相同,這就是爭執。就比如,這一場明眼人都能看到的武林紛爭,強者承擔起更多的責任,梅劍先生踏足武林,他強,他覺得他有救亡圖存的責任,但是責任必定是和權力相對應的,他想要更多的權力,於是腥風血雨就起來了。而哪怕他取得了他想要的權力,但是他也終究會老,會死,宗聖再怎麼厲害,終究不是神仙,等他一死,江湖上還有更多的強者,緊接著又是腥風血雨,如此的,沒完沒了,何時有個盡頭?」
寧江道:「既然這般,老師為何不傾向於慈學?如果人人都能夠善待天下生靈,不傷生,不害命,豈非就能迎來最終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