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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若使君不肯寬宥我,我在陶君幕下,也不得安。」
裴該可算揪住王貢話語裡的漏洞了,當即冷笑道:「欲我寬宥汝,則是汝自知有罪也,如何反言我有負於汝?」
王貢搖頭笑道:「此兩事也。貢之罪,在助杜曾叛晉,不在說第五猗劫使君。」我和晉朝尤其是建康政權之間,是有公仇的,但你我之間並無私怨,所謂「寬宥」,只是希望你赦免我造反之罪罷了。
「且貢從陶公而背陶公,固為無奈之舉,從第五盛長而背第五盛長,乃因彼太過顢頇……」王貢不提他背叛杜曾,因為我身在亂軍中而心在朝廷啊,跟著杜曾本來就是屈從、敷衍罷了——「臣擇其君,非主則去,終究可一、可二,而不可再三,是以先至徐州勘測,欲重其事也。」我都背叛過兩位主君了,那還敢不慎重其事嗎?你也不希望我今天來投你,轉過臉去再把你給賣了吧?所以我先跑到徐州來,瞧瞧你的治下狀況,以此來判斷你的才能、秉性,看看你究竟值得不值得我賣命。
當初在宛城,我是沒有辦法,不打算跟著第五猗和杜曾他們一條道兒走到黑,突然間裴使君你來了,帶來的兵還頗為雄壯,所以我才起了賣主投靠之心;但既然計劃失敗了,被荀崧在中間橫插了一腿,把我多年奮鬥的成果,徹底打回原型,那我也就不著急啦,我要再好好地觀察觀察裴使君你,然後才能下最終決斷。
裴該一撇嘴:「然汝在徐州,何所見耶?」
王貢瞥一眼旁邊兒眼觀鼻、鼻觀心,悶著頭不再插話的陶侃,隨即說道:「貢在宛城,得見使君軍勢,若有韓信在也……」你軍隊雄武,仗也打得漂亮,必然是有名將坐鎮——「前來徐州,見人民安堵、農作豐茂、商賈輻輳,若有蕭何在也。故此不揣冒昧,來見使君。」
陶侃雖然不言不動,但並沒有神遊天外,王貢和裴該的交談,他是句句入耳的,只是不肯發表意見罷了。突然間聽得王貢此言,裴該一瞥眼,就注意到陶侃的身形微微一顫——裴該心說王子賜你還真敢說啊,你是故意的吧?
王貢說裴該治軍,如有韓信,理民,如有蕭何,這話很藝術,表面上是恭維裴該文武兩道皆長,是位賢使君,但你再往深一層里想:有韓信未必就是韓信,有蕭何未必就是蕭何,韓、蕭究竟是一人是兩人?是兩人的秉賦歸於裴該一身,還是兩類人才歸於裴該一家?那手下有韓信和蕭何,裴該又可比擬於誰了?!
裴該不禁冷冷一笑:「如此說來,汝今前來,是希望我赦汝之罪,且將汝歸於幕下了?」
王貢點點頭:「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他沒想到裴該突然間翻臉,猛然一拍几案:「無恥之徒,途逞口舌之利,便欲逃脫罪責麼?即便汝無害我之意,終究是反臣逆賊,我身為朝廷大臣,豈可輕易寬縱!」當即下令,把王貢拖出去,暫且羈押起來,等我知會了東海王,好將他押送去建康,明正國法!
王貢不禁大吃一驚,欲待告饒,瞧瞧裴該的神情,咬咬牙關,最終還是忍住了。隨即他就被裴寂帶著人押解了出去,陶侃一直等到他們走遠,這才拱手對裴該說:「此人雖然心不可測,卻有偏才,且陶某終究有所虧負……使君即不願用,也請毋害他的性命。」
裴該笑一笑:「陶君真忠厚長者也……」
……
王貢被繩捆索綁,暫且羈押在一座偏廳之中。他倒是面色不改,也不害怕,也不求饒,就這麼端坐著,似有所待。
果然時候不大,就聽腳步聲響,隨即屋門打開,裴該邁步而入,站在王貢面前,就這麼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說:「汝若求饒,我便寬放汝。」
王貢嘴角略略一撇:「我知道適才在堂上,所言無狀,肆無忌憚,是以使君使人縛我,水將沸而澆之使涼之意也……」裴該心說還說得挺文藝的啊,其實這在後世有個很簡單的專有名詞,叫做「下馬威」。對了,我就是要殺一殺你的威風,別把自己真當酈食其了,我還得跟劉邦似的撇開侍女來嚴肅對待你,或者象齊王田廣似的與你終日宴飲,情好日密……
於是打斷王貢的話,說:「古來舌辯之士,三言兩語,對方便鞠躬以待,奉若上賓——汝所求亦如此乎?須知唯一二成功者始可載於史冊,不成功者十之八九,都已就鼎鑊矣!」
王貢搖搖頭:「不可一概而論。彼等所行,正也;我所行,譎也。以正道說人,得受上賞;以譎道說人,唯得不死而已。是以使君雖縛貢,貢亦無怨,然欲貢求饒得活,卻未免太過忌刻了。其人誰無死?我亦不懼死,唯惜一身才智,未能得其所用耳。」
裴該心說你倒是挺明白哪,知道自己是走的「譎道」,這路貨色就象是河豚魚,雖然滋味很好,但同時毒性也很大,中毒的危險係數挺高,一般人還真不敢下筷子……即便我不是一般人,多少也得掂量掂量,起碼先把你多擱清水裡泡泡,把有毒的血控乾淨些……
他緩緩地屈膝,蹲在王貢面前,二人四目相對——「汝雲前此欲將宛城獻我,若真成事,我自然不能不納;而今來見我,又有何奉獻啊?其唯一張利口乎?」
王貢笑道:「其實貢非能言者也,為見使君,預先揣摩、演習數日了……貢之所長,其實在相人?」
「汝能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