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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受衛大家所教耶?」
王羲之老實回答說:「幼承庭訓,且得世將叔父(王廙)所教,自去歲始從衛師習菑陽成公(衛瓘)的筆體。」
裴該把紙遞迴去,拍拍他的肩膀:「卿天資聰慧,只須勤練不輟,假以時日,書法必能大成,且……或可成聖也!」
「或可成聖」四個字一出口,王羲之才終於動容。不過旁邊兒王悅聽不下去了,忙道:「羲之尚幼,心性不定,王傅切莫戲言。」
裴該笑笑:「我非戲言。當世之才,我但目見,便能見其將來——卿不信麼?」這話他不敢跟王導等人說,但在個小孩子面前裝裝相,應該問題不大吧。
王悅微微一皺眉頭:「請教,王傅看小子如何?」
裴該心說你啊,我前世還真對你沒啥印象……好象活的歲數不大?隨口編造道:「卿唯守成而已。」
……
正午時分,王導急匆匆返回府中,告訴裴該,說祖逖找到了——「果不出文約所料,客居於東籬門外某農舍中。」隨即一攤手,說至於昨晚的盜賊,你說跟祖逖有關聯,我還是不怎麼相信啊。
裴該笑著回應道:「如此,不如我等前往相訪?」
王導面上微露疑惑之色:「文約與祖士稚甚稔熟否?」你就那麼想要見他嗎?
裴該隨口編瞎話道:「曾聞道期叔父(裴邵)雲,當世豪傑,唯劉越石與祖士稚也,昔在司州時,聞雞起舞,慷慨激昂——是故常欲一觀其風範。」祖逖曾經跟隨司馬越去討伐過司馬穎,後來司馬越還想將其召入幕下,可惜因母喪而無法從行——不過也是因禍得福,否則說不定他也要死在苦縣寧平城內了——所以估摸著裴邵就該跟祖逖認識,而且裴邵早就掛了,王導也沒處查證裴該之言去。
王導點頭說好吧,那咱們這就一起去拜訪祖逖。
一同啟程的,還有王導的忘年交、琅琊王府西曹掾庾亮庾元規。這也是東晉初年的一號人物,後來煊赫更在王導之上,所以裴該特意仔細觀察了一番。就見這位庾掾貌似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一張臉生得非常方正,肌膚雪白,五官俊秀,只可惜表情有些過於嚴峻了,不苟言笑,瞧上去不那麼容易親近。
三人各乘牛車,先北上驃騎航,過了秦淮河,然後又從青溪中橋東渡青溪。這兒就距離裴該的府邸比較近啦,他讓裴仁先回去,關照說主人歸來了,今晚還要設宴——「待歸來時,好款待茂弘和元規。」王導笑著點點頭,答應了;庾亮卻面無表情地說道:「王府中尚有公事未畢,恐難就命。」王導勸了好幾句,說文約請客,機會難得——裴該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怪我太多次跑你府上去打秋風了麼——庾亮這才勉強應允。
隨即出了東籬門,約摸兩里多地外,抵達了一處小小的農莊。
象王導這種貴人出行,當然不會自己撞上門去,而早就遣從者先行通報啦,因此主人家也便帶著人出莊迎候。牛車行至人群面前約二十步外停下,王導、裴該、庾亮三人下得車來,整頓衣冠,然後才緩緩邁步,向前走去。裴該強自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遠遠一望,這站在最前面的應該就是祖逖祖士稚了吧?唉,真有點兒「聞名不如見面」啊……
在他的想像中,祖逖應該是一條魁梧大漢,高身量、黑臉膛,就算不跟猛張飛似的滿腮虬髯,那也得有一部威風凜凜的黑鬍鬚才對。可是眼前這個祖逖,不過中等身量,看上去未見得有多魁偉,而且滿面風霜之色,鬢角星星點點,花白的鬍鬚疏疏落落——分明是一位老人家嘛。
這是因為在裴該的印象里,還是那個天不亮聽到雞叫就起身舞劍的青年俊才,卻不想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實祖逖比王導還大十歲呢,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在這個時代,就算是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裡去了,加之多年來顛沛流離,還怎麼可能維持壯年人的相貌和精神?
王導是見過祖逖的,來到面前後率先行禮:「士稚別來無恙啊?」
祖逖皮笑肉不笑地還禮,然後略退一步,伸手指指側面一條漢子:「此舍弟士少也。」那漢子面對王導,腰躬得相當之低,自我介紹說:「成皋令祖約。」因為名位太低,所以不敢跟哥哥似的,與王導平禮相見。
等祖約抬起頭來,目光正好與王導身旁的裴該相接觸,不禁微微一愕。裴該朝他笑笑,心說你要不發怔,估計我還瞧不出來——這雙大眼睛,不正是昨晚那名領頭的,還跟我搭過話的強盜所有麼?
王導隨即給介紹裴該:「此裴文約也。」裴該朝祖氏兄弟作揖,口稱:「見過祖徐州、祖令。」這是因為祖逖在去年曾被司馬睿任命為徐州刺史。
祖逖上下打量裴該幾眼,微微而笑:「得非『典牧』君乎?」裴該點頭:「不想祖徐州也聽聞過區區的渾名。北客南來,南人往往為制雅號,閣下若入建鄴,自然也會得著此等渾名的。」
祖逖「哦」了一聲,隨口問道:「不知彼等會喚我為何?」裴該一挑眉毛,笑得很燦爛:「或為——『南塘盜』?」
「文約休得妄言!」王導趕緊呵斥裴該,然後向祖逖介紹庾亮。等庾亮也跟祖氏兄弟見過了禮,祖逖就一擺手,將眾人引入莊中。
這莊子也不過幾十戶人家而已,祖氏寄居在最大一所宅院當中,土牆不圬,木棟不漆,頂蓋茅草,院子裡還有老母雞領著一溜小雞崽兒在散步……王導見了直皺眉頭,就問:「士稚故儉薄,亦不當居於這般所在,何不進城,導當掃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