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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直商談到很晚,程遐等候在宮外,急得來迴轉磨。他此來本是有密策要獻與石勒的,希望憑此可以再壓張賓一頭,然而聽聞張太傅已然先期受召入宮了,而且跟石皇帝兩人談個沒完沒了……宦者幾次進去打探,都回稟說,程公您請再等等吧……
好不容易,才見一名宦者打著燈,引導張賓出來。程遐不欲與張賓相見,於是將身一側,隱藏在暗影之中。張賓眼神略略一瞥,便即高聲對那宦者說:「常侍將燈於我,我自出宮可也——但有光明燭照,魑魅魍魎,即便隱身黑暗處,也必無可遁形啦。」
程子遠硬憋著就是不動,一直等到張賓走遠,他才再請宦者通報,入宮謁見石勒。石勒問他此來何意啊?程遐拱手道:「為今日朝上軍謀,臣亦贊同張令之策,當偽攻厭次,而實向兗北。」
隨即解釋說:「為兗北有泰山橫亘,有濟、汶、泗諸水注流,巨野大澤在其西南,地形複雜多變,我若使精銳涉渡而攻,頗有勝算。其濟上諸郡,東平徐龕素與刺史蔡豹不睦;濟北桓宣,書生耳;泰山羊鑒,幾無統馭之能……
「尤其任城相周默,本乃沛國豪強,祖逖入豫州後率先往投,遂得重任。然其同族有名周堅者,昔在鄉中,其勢不下周默,唯投之遲,反為周默屬吏,每常不平。臣此前已密遣人誘引周堅,許其大郡太守,彼雲若我軍南渡入兗,便殺周默相應……」
……
襄國君臣商議南犯之時,洛陽驃騎大將軍府中,同樣諸將雲集,籌謀北進之策。
包括祖約、祖渙、祖濟、祖智、祖衍、許柳、魏該、張平、樊雅、馮龍、衛策、韓潛、馮鐵等等,五品以上將吏,數十人匯聚一堂。
眾人入堂之時,祖逖尚未露面,就見正堂之上,用好幾張廣榻拼成了丈八見方,其上堆土成山,髹漆為河,竟然造成了一具前所未見的巨大的沙盤!
——「沙盤」二字,還是大司馬裴該「發明」的,眾皆不解其意:明明用的是土,為何要以沙為名了?有人揣測道,想是大司馬前在徐方之時,瀕臨大海,搓沙成形,乃有此想,所以後來就乾脆這麼起名字了。
其實沙盤本身不能算是裴該發明的,只能算他「改良」的,軍中本有此物,只是多數都是臨時製成,而且相當粗劣罷了。自從裴該專募匠人,製造相對精良的沙盤後,祖軍中便也逐漸流行開來,只是從前誰都沒下大工本,製造過這麼大的一具。
祖約等當即湊近前去,仔細打量。其從侄祖智指著幾乎橫亘整張沙盤的一道綠漆,問道:「這應該是大河吧?」祖約笑言:「這是自然。」隨即伸手沿著綠漆,虛虛撫過,然後指著漆旁一方白色木塊,說:「此乃洛陽。」
沙盤上這種小木塊還很多,多數漆成白色,也有漆成或黑或青等其它顏色的,木塊尺寸不一,而唯以這方最大。
祖渙是預先見過這個沙盤的,於是揣著手笑道:「其上本有字,叔父又何必猜想。」
祖約細細一瞧,果見白色木塊上用黑筆寫了兩個小字——「洛陽」,不禁笑著搖頭:「太過簡陋,何不插之以旗,則更能明示啊?」
忽聽屏風後痰咳一聲,眾將趕緊斂聲肅立。隨即見祖逖峨冠博帶,負手而出,先朝祖約微一頷首:「士少所言是,我這便命人做旗。」然後環視眾將,說:「此乃我向大司馬借來巧匠,花費半歲時光,方始製成。卿等可能看出,是哪一片地域啊?」
其妻弟許柳拱手道:「洛陽在西,而廣固在東,北至博陵,南到譙縣,此兗、豫、冀及司東之地也。」
祖逖點點頭,即將雙手從背後收至身前,右手執一鐵如意,在沙盤上方虛劃一圈,說:「我與羯奴爭勝,即在此間!」
魏晉時期的士人,往往習慣手裡拿點兒什麼東西,指點比劃,以輔助言辭,加重語氣——好比說王衍就喜歡整天端著一支玉柄麈尾,信口雌黃,還據說其手與玉柄幾乎同色……
祖士稚原本沒這習慣,後來見裴該總執三尺竹仗,指指點點,貌似很倜儻風流的樣子,這才加以仿效。不過他沒端玉如意,或者玉麈尾,總覺得那玩意兒太過脆弱,非軍中所宜用,而裴該的竹杖,又嫌寒酸了點兒……最終用鐵鑄一成如意,長兩尺有餘,不但可以點劃,緩急時還能用來打人,覺得這才陪襯自家的身份嘛。
裴該前不久來到洛陽,與祖逖商談今後的軍事部署,得見此物,亦得見祖士稚揮舞鐵如意之狀,不禁脊背隱隱有些發涼……他心說,老兄我乾脆制一柄鐵鐧送你,上打昏君,下打讒臣,打遍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煙塵,如何啊?
你還別說,祖逖本身人量並不高挑,相貌也不出眾,裴該初見之時,就覺得此公徒享萬世之名,長得卻好象一個老農……但當祖士稚揮舞起鐵如意來的時候,卻似乎風采陡增,竟隱有氣吞海內之相了。
當下祖逖揮舞鐵如意,說這具沙盤所展示的地域,就是我跟石勒決勝的場所,隨即冷笑一聲,道:「前日與太尉、司徒,以及荀令等商議,彼等竟雲司、兗之間,當恃大河而取守勢,徐徐積聚,以待大司馬先定并州,再分道破羯——何等的怯懦啊!」
祖約插嘴道:「恐怕不是怯懦,而是不信我等,而欲大司馬再立新功。卻不想大司馬已位極人臣,河橋之戰,朝廷幾無可賞,則若再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