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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午搖頭道:「叔父說哪裡話來,我若屈從於豫州之強,要害叔父,當日便可處斬叔父,向豫州請罪了。時過境遷,往事如同流水,何必縈懷?若祖豫州真要叔父的性命,我是斷然不肯從命的。」
陳川冷哼一聲:「只怕兩軍會合,彼強我弱,我等性命皆操於他人之手——若不肯獻上我的首級,那便只有獻上阿午汝的首級了!」
馮龍素來瞧不上陳川,當即反駁道:「若真如此,卻也無可奈何,難道不獻汝的首級,倒要獻大帥與我等的首級不成麼?豫州軍克日北伐,雖向河南,但為保障側翼,必然要求與我等合軍,若不肯從,是為叛逆,必然鳴鼓來攻,到那時又如何處?」
陳川道:「我等又不與其相攻,如何是叛逆?祖豫州若果真遣將來侵,那便固守蓬關好了。」
魏碩道:「蓬關雖險,奈何祖豫州精通兵法,智勇無雙,所部也皆精銳,就我等這些人馬,如何抵禦得住?蓬關若破,開封、浚儀皆不可守——到那時,祖豫州說我等是叛逆,我等便是叛逆,還如何洗刷得清呢?」
陳川一瞪眼睛:「既如此,便請二位抽出刀來,先斷了我的首級去獻予豫州,謀汝等自家的富貴吧!」
馮龍也怒了:「汝做的事,倒要牽連我等,我等不過欲求生路而已,說什麼謀自家富貴?聽汝之言,難道打算投靠胡虜麼?!」
陳川還待辯駁,陳午「啪」地一拍几案:「都住口!」隨即搖頭苦笑道:「我身可死,胡是絕不肯投的……」隨即轉向陳川:「我叔侄有若一體,叔父犯錯,便如同我陳午犯錯一般,自當親去向祖豫州謝罪,豫州若想要叔父的首級,那便先取了我的首級去吧……」
不等陳川再說什麼,陳午一擺手:「然而,實不宜使叔父與豫州所部相見——不如我與叔父一千兵,北上去取酸棗,避開豫州——若能取下最好,即便取不下,也可暫時棲身於延津、胙亭之間,待豫州軍退去,或者攻取河南地後西向長安,到時候再歸還不遲。」
陳川「嘖」了一聲,皺皺眉頭:「也只得如此了……阿午,汝可當心某些小人,勿要將為叔我賣了呀!」說著話斜眼瞟瞟馮龍……
……
晉陽劉琨得到這個消息最晚,他不禁對部下慨然而嘆道:「祖生真欲著吾先鞭矣!」
數年前,當劉琨聽說祖逖被司馬睿任命為奮威將軍、領廣陵太守,與裴該一起北渡長江的時候,就曾經寫信給朋友說:「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如今的慨嘆,算是與之呼應了。
劉琨字越石,本籍在中山國的魏昌郡,據稱乃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也就是說,他跟三國時代的蜀先主劉備是一家人,而且留居中山,可能他這支是大宗,劉備倒算小宗——為此自視甚高,乃至於人前人後,竟每每以劉備來自況。天下英雄,就沒幾個人能入他劉越石法眼的,其中自然包括了「聞雞起舞」的老朋友祖逖。
當初兩人抵足而眠,等天不亮就爬起來舞劍鍛鍊的時候,劉琨曾與祖逖有語,說:「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後人往往將後一句話解釋為「前往中原躲避」,完全是望文生義的胡扯——這倆貨又不是偏遠地區的士人,出仕晉朝也很早,本就身在中原,為啥還要往中原去躲?再說了,亂世到來之際,大傢伙兒都忙著往邊地——比方說吳越、西涼、幽州——躲避,你跟中原真的能找到避難之所嗎?
況且堂堂劉越石、祖士稚,又豈是甘心隱居避世之人?
其實劉琨的意思,正所謂英雄不並立,若逢亂世,能夠與我逐鹿中原,爭為霸主的,大概也就只有祖士稚你了吧——咱們可得相互間避著點兒,別好朋友之間先打起來。則劉琨在為國效力的拳拳忠悃之內,還包裹著成就王霸之業的熾烈野心,當無可疑矣。
《晉書》對此認識甚明,但其責劉琨(甚至包括祖逖)為「貪亂者」,那就過分了——彼非貪亂,唯亂自生耳,亂世之雄,又怎可能毫無野心?至於有責劉琨不救王浚的,就更加沒道理了,即便劉越石是藺相如,王彭祖也非廉頗,將相終究難和——先不提是否有救援的實力,當石勒攻打臨漳劉演的時候,王浚又在哪裡?王浚於晉亦非純臣,於劉琨等若寇讎,劉琨又幹嘛要去救他?
拉回來說,因此劉琨才會慨嘆:「常恐祖生先吾著鞭。」我不擔心祖逖的功績比我強,但擔心他的勢力比我大,等將來天下太平之後,我必然要被迫屈居於祖逖之下——祖家可比我家門戶低多了,我一心想讓他做自己的副手,倘若結果正好顛倒,真正情何以堪?!
然而若論能力,其實祖逖超過劉琨不知凡幾——當然啦,劉越石本人是不承認的——劉琨說不上志大才疏,但論才具,確實不足以支撐他在與胡、羯軍的搏殺中笑到最後。如今祖逖奉命北伐,而且很明顯所率領的乃是北伐軍的主力,劉琨幾名引為心腹的親戚——包括姨甥盧諶、溫嶠,以及內侄崔悅——就建議應當趁此時機揮師南向,壓迫平陽,一方面與北伐軍相呼應,另方面也可以幫助牽制一部分胡漢軍力。
然而劉琨卻苦笑著搖頭,說:「我雖與祖士稚說過,將來當相避於中原,但國事為重,若能與之夾擊平陽,胡賊必滅,我又豈有不願之理啊?然而……倘若祖生能於年前北伐,我或尚有餘力,今日始來,我恐無能相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