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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舟山在建鄴城東北方向,東臨青溪,北靠玄武湖,水光山色,風景絕佳,確實是踏青冶遊的大好去處。當然更重要的,此山乃建鄴北方之屏障,與西面的雞籠山如同兩個拳頭,拱衛著建鄴的北大門,所以到南朝時,這座山就不再對外開放了,而成為皇家園囿「樂遊園」的一部分——至於雞籠山,則在東晉初就變成了皇家陵園。
裴該和衛玠兩乘牛車,優遊漫步,很快便來到了覆舟山下——建鄴城實際上是將覆舟山包括在內的,這樣也方便把玄武湖作為北壁的外壕,而北籬門就開在覆舟山的東麓,所以他們根本無需出城。抬眼一瞧,嚇,熙熙攘攘的,來的人還真不少了,各色牛車排成長隊,這比後世的4A級景區門前也毫不遜色嘛。
裴該打開車廂門,有僕傭趕緊在下面墊了一張小杌子,他踩著就下了地,轉過頭去一瞧,衛玠還跟那兒磨蹭呢。貌似先得打開車門,讓內外空氣流通少頃,衛二少適應一下,然後才有僕人獻上杌子,衛二少由兩名童子攙扶著,一邊咳嗽,一邊幾乎是爬出了車廂……
裴該心說你這身子骨就別乘車了,老實腿著走,還能多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邁步上前一拱手:「叔寶無恙否?」衛玠強擠出點兒笑容來,還禮道:「有勞動問,陳年痼疾,無礙的。」
陸續有人過來與衛、裴二人見禮,有些人衛玠認識,幫忙給裴該做介紹,有些則只能自報姓名。裴該一聽,嘿,這建鄴城內的江東貴家子弟,差不多全都到齊了吧——為首的是顧榮之孫顧治,還有紀瞻之孫紀友、賀循之子賀隰,其他姓陸的姓沈的姓朱的姓張的姓余的姓閔的姓薛的……差不多丹陽、宣城、吳興和吳四郡的顯貴子弟畢集,甚至還有幾個會稽人。
這些子弟大的不過三十出頭,小的才十四五六,全都對衛玠畢恭畢敬——這一是愛他的貌,二是敬他的才,三是慕他的名。衛玠與裴該不同,才五歲就受到過祖父衛瓘的讚揚,說:「此兒有異於眾,顧吾年老,不見其成長耳。」少年時代乘坐羊車到市場上去,觀者如潮,都說他是「玉人」。衛玠的舅舅王濟做到驃騎將軍的高位,卻每次見到他都慨嘆:「珠玉在側,覺我形穢。」還曾經對別人說:「與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側,朗然照人。」
當然並不僅僅容貌俊美,少年聰慧而已,衛玠長大成人之後,就醉心於玄學,好談玄理,口才便給,條理清晰,即便當世很多大家都無可辯難。據說王澄跟他交談過一次,乃至於嘆息絕倒,所以時人都說:「衛玠談道,平子絕倒」,還說「王家三子,不如衛家一兒」——所謂「王家三子」,是指王澄、王濟和王玄(王衍之子)。
所以雖然年僅二十七歲,衛玠卻已有盛名於天下,江南門閥子弟又焉敢輕視之?對於同來的裴該,他們都普遍保持著正常的禮數,論熱情則比對待衛玠要差得很遠。固然「南貉」瞧不起「北傖」,但你得看是多高的北傖,堂堂河東裴氏嫡子,身為散騎常侍、南昌縣侯,最近又巴上了東海王做靠山,你就算不願諂顏媚色,那也沒理由冷面相對,自找罪受吧?終究都是有教養的貴族子弟,臭面孔從來只亮給下人看、庶民看,對於平起平坐,甚至比自己更高一頭的士人呢?不管心裡怎麼想的,你浮面上都得過得去——你得懂禮啊!
而且果然還跟著來了不少的女士,大多數都作閨閣打扮,只有少數幾個是已婚婦人。那些已婚婦人,都被他們丈夫帶在身邊,向衛玠和裴該當面介紹:姓是什麼,娘家什麼身份——甚至娘家祖上三代都要炫耀一番。至於那些少女,則只是遙遙一指,告訴他們那是我妹子,是我侄女,是我外甥女,如此這般,對方見到衛、裴眼神掃過來,遠遠地斂衽施禮而已。
裴該大致數了一下,到會的貴介公子有將近二十人,所攜女眷數量也差不太多,這一個個介紹過來,亂鬨鬨的好一陣子,才終於開始商量登山的事情。有人就提出自己的擔心了,說叔寶兄如此清癯,有若拂風之柳,這山可不低啊,你能爬得了嗎?紀友「嘿嘿」一樂:「忝為地主,仆自然早有安排。」
——紀氏就是丹陽秣陵人,司馬睿還沒東渡呢,他們就住在建鄴城中,所以才自命為「地主」。
就見紀友一擺手,當即從不遠處奔過來十幾乘軟輿,就跟裴該後世在影視劇里見到過的滑竿似的,所不同者,是乘坐者必須跪坐其上,而不是垂腿坐。紀友先安排賀隰坐第一乘,當先開路;第二乘讓給衛玠,隨從其後;第三乘拱手請裴該上,卻被裴該笑著擺擺手,婉拒了:「多承好意,但我欲親登此蒼翠之山、夭矯之峰,方便觀覽,無須此物也。」於是邁步跟上,行進在衛玠之旁。
一行人迤邐上山,裴該還沒來得及貪看景色,就有一人快步擠到了他身邊,表情動作明顯比其他人要諂媚得多,一開口就是「裴王傅」。裴該擺擺手:「今日眾賓遨遊,何必論及虛名?」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好了。
定睛一瞧,此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絡腮鬍,雖然穿著衣裳、戴著小冠,但怎麼瞧都似武夫,而非文士。裴該對他還有印象,一是這人相貌特異,二是姓氏突出,三是……論起家世來,他或許是這群人裡面最低的。
此人姓衛名循字因之,是會稽人,跟衛玠那河東衛氏沒什麼關係,祖紹東漢初年的東海學者衛宏,後來遷居會稽,據說在漢末和東吳都有人出仕,做過中層官僚,但入晉後則只有幾個郡縣屬吏而已。原本算不得大族,他是跟著表舅賀隰——雖然歲數其實比賀隰大——混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