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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即至新亭,仆傭早就鋪好了蓆子,擺好食案,各類菜蔬瓜果,陳列其上。幾個人談談笑笑,終於把話題從公事轉移到了美景上,就理論上而言,裴該也能夠插得上幾句嘴了,但總有一絲諸卿皆清,唯我獨濁的自卑感——那幾位出口成章啊,描景抒情,文采斐然,他裴文約就多少差了一籌……
所以只好垂首斂容,跟旁邊傾聽,沒事兒就不插嘴——好在除了庾亮外,其他三人都比他年歲大好多,那就純當陪長輩出來玩了吧。
王導等人的談興倒確實很濃,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個不聽。可是說著說著,也不知道為什麼,周顗突然間神色一變,放下酒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王導就問了:「伯仁因何而嘆?心中有何塊壘,可說出來,我等試為開解。」裴該心說對啊,你有什麼不痛快的說說吧,讓大傢伙兒也高興高興。
周顗嘆道:「家父(周浚)曾為安東將軍,即駐秣陵,我少年時也曾登此崗、入此亭,瞻望江水滔滔,有如天河,圍此東南半壁。忽忽已三十年矣,重又來此,看風景無異,但想江北山河,卻已與往昔大為不同了。故此感念,不禁喟嘆出聲……」
誰都沒想到,原本開開心心的,周顗突然間說起時局來,眾人不禁面面相覷。該做什麼樣的表情出來才好呢?總不好哈哈一笑,開解他說別想太多啦,咱們今天是來玩兒的,國家喪亂什麼的都先扔腦後去——只得各做悲戚之色。
刁協說是啊——「我只差伯仁兩歲,也見慣了往昔太平光景。想少年時,武皇帝揮師入吳,雖未親見,但想那舳艫兼天、旌幟映日之態,何其雄壯,自古兵事之盛,無過於此!然而二三十年間,諸王內紛,兵燹熾燃,天地變色,社稷凌替——我等此際尚能觀覽盛景,不知陛下在平陽,正受胡虜何等的羞辱……」
說著說著,他竟然眼圈一紅,滴下淚來。周顗和庾亮聞言也盡節抬起袖子來擦眼睛——而至於有沒有眼淚的,那旁人就瞧不清啦。
裴該卻轉過頭去,觀察王導的表現。果然王茂弘並沒紅眼圈,也沒有落淚,卻猛的雙眉一立,兩眼一瞪,全不復平日謙謙君子之相,竟然疾言厲色的呵斥道:「諸君可矣!我等當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又何必在此效那楚囚對泣之舉?於國事何益?!」
三人全都抬起頭來望向王導,正待有所表態,裴該突然間拍手大笑起來:「王君所言是也!」隨即朝向庾亮:「卿等便夜……明哭到夜,夜哭到明,還能哭死劉聰,哭盡胡虜,使天子自歸洛陽否?!」這當然是學《三國演義》里的曹操,但是態度未免太過囂張了一點兒,故此他不便瞧著周顗、刁協說,只好瞧瞧跟自己年歲差不多大的庾亮。
他心裡說,想不到這趟來新亭倒有收穫,竟然能夠欣賞到這種著名的歷史場景——這一場景記載在《世說新語》中,並且被後人濃縮成一個成語,叫「新亭對泣」,他前世那也是耳熟能詳的。
眾人見了裴該這般舉動,盡皆愕然。裴該既然裝了一回狂,也不再往回找補,乾脆繼續狂下去。只見他站起身來,幾步來到亭邊,手指著腳下的長江,大聲說道:「我有一詩,敬贈諸君——山外青山樓外樓,秦淮歌舞幾時休,乃以江水為河水,還把揚州作司州。」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心說想不到啊,這小年輕還能出口成詩呢。
七言詩在魏晉之際已經逐漸開始流行,不過文人作品不多——第一首就是曹丕的《燕歌行》——多為民間歌謠,因此裴該這幾句雖然略顯村俗,倒也可以理解。按照當時的看法,這叫「風體」,也就是模仿《詩經》中的「國風」——「國風」本來就都是些民間小曲嘛,怎可能不俗?
王導不禁撫掌道:「文約好詩也。看起來,文約是心心念念,以恢復故都為志了。」
裴該眼皮略略一跳,注目王導:「難道君等不是?」
庾亮趕緊拍大腿:「自然是,我等皆欲有朝一日,親率貔貅北上,恢復故都,奉迎天子!」
裴該嘴角微微一抽:「若待君等有朝一日,尚不知天子何在……」要是我記得沒錯,頂多兩年,晉懷帝就要被劉聰給弄死了吧?
王導嘆了口氣:「奈何兵微力寡,此刻尚不能北伐。」
「不知現今有多少兵?」
王導聞言愣了一下,想一想,決定還是跟這小年輕說道說道吧:「荊、揚、湘、江等州官軍,總數不過六七萬,尚須分戍;即便加上各家部曲,亦未必能有十萬。而如卿所言,止石勒便有十萬勝兵,似此何可孟浪行事?」
裴該一攤手:「今古之事,做來雖難,倘若不做,則永無成功之日矣。」
王導注目裴該,良久才笑一笑:「好,今夜當與文約抵足而眠,商議這事麼……究竟該怎麼做。」
……
裴該借著「新亭對泣」,本來是想把話題轉移到北伐上去的,可是說不三句,就被王導給按住了,說今晚你住我那兒,咱們再慢慢談吧。
於是等到從新亭回來,周顗等人各回各家,只有裴該跟著王導來到了烏衣巷的王府。
晚飯是在郊外吃的,等回府的時候,天色都已經很黑了。王導把裴該領進自己的書房,吩咐仆傭煎點兒茶來,同時問道:「南人好茶,昔吳主孫皓即以茶賜韋曜,為曜不能飲,每逢宴會則秘以茶代之——未知文約是否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