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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把這份文書移至一旁,忽聽腳步聲響,轉眼一瞥,原來是裴熊捧著一張托盤,上置茶水,躡手躡腳地走將進來。
本來裴該是想把裴熊當警衛員使的,但裴熊卻仍執著於主奴之義,堅持要相助服侍裴該的起居——一如在胡營中時。荀灌娘曾經問裴該,這個裴熊究竟是什麼人哪——「粗手大腳,實無奴僕之才。」好比說這回他端茶進來,故意放輕了腳步,但身量和習慣擺在那兒,仍然跺得地面震響,裴該當即便察覺到了。
裴熊執意為奴,裴該也不便拒之於千里之外,而且不知道怎麼的,有裴熊在身邊,他會覺得安心許多。
裴熊來到桌案前,放下托盤,隨即雙手端起茶杯來,遞給裴該:「主公,請用茶。」
這年月奴婢慣稱主人為大家(不分男女),或稱「郎」、「郎君」(男性)和「娘」、「娘子」(女性),裴該雖然覺得彆扭,卻也不得不遵從禮俗。原本在胡營中,他沒想太多,就命裴熊等人稱呼自己為「主公」,渡江之後,這個稱謂逐漸在親信部曲中流傳開來,甚至及於屬吏,便不宜再施之於奴婢了——否則怕有人會胡思亂想:你這是把我當奴婢使喚麼?但裴熊還是按照老習慣,仍稱裴該為「主公」——恰好也對外表示,裴該沒把他真當奴僕看待。
裴熊敬給裴該的,是一個漆杯。這年月杯分兩種,一種較淺,瓷器或玉器呈圓形,漆器則為橢圓,旁有雙耳,主要用來盛酒;熱酒傾入淺杯,片刻即能沾唇,不至於燙嘴,更類似於後世的盞——只是尚無「盞」字。另一種則較深,用來盛開水,其中的漆杯往往有把手還有蓋子,有些類似於裴該小時候還能見到的搪瓷缸子,為其飲茶之慣用。
茶本植物之名,沸煮後名之為「茗」,此際才剛從藥物轉化為飲料,但裴該還是喜歡稱其為茶,並且非常厭惡如王導等人一般,把茶和以它物,甚至下鹽,熬成稀糊狀。他特命郁翎等商人從江南、蜀地購得新茶,入釜炒熟後長途販來,直接用開水沖泡。前世他就不是一個講究人,不懂得什麼茶藝、茶道,不會使功夫茶具,從來都是大缸子泡一滿杯,反覆加水,可以支應一整個白天……
當然啦,其實他更喜歡咖啡(速溶的),可惜沒地方掏摸去。
當下裴該接過茶杯,掀開蓋子來,略略吹了一口,便即開始啜飲。趁著這短暫的歇息的功夫,他展開關中地圖,注目凝神,思緒不由得越飄越遠……
第二十五章 暢想
中國,之所以能夠在古代幾千年間一直領先於世界,在裴該認為,是與其得天獨厚的位置和地理環境密不可分的。
先不提山水連綿,遼闊而肥沃,東亞這片土地,長時間處於地理半封閉狀態——簡而言之,東面有海,北面是草原大漠,西、南有高原……這些交通不發達時代堪稱天塹的屏障,正好包圍了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夠控制的最大疆域,商業、文化的交往或可逾越,對於大軍遠征則是噩夢。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的本土政權都不可能遭受到來自於另一個強大帝國的侵略,而能夠造成一定程度上破壞乃至顛覆的新崛起的周邊政權,或者是力不能久的遊牧行國,或者早就已經深受中原文化影響了。自周、秦以來逐漸成型的中國文化,因而才得以延綿數千年,永無斷根之虞。
但是請注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環境,所包圍的乃是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而非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中國還是太大了一些,在交通、通訊不發達的年代,有大片邊遠地區只能羈縻而無法遙控,進而還可能從這些地區產生出足以威脅中央政權的新勢力來。裴該有時候也會憑空設想,倘若中國的面積小上一倍,也即僅限於清代所謂的「內地十八省」,或許會好統治得多,人禍和改朝換代的數量也將大幅度降低……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問題根本無法解決,中原王朝勢必不能放棄周邊那些羈縻地區,以防形成強大勢力威脅中央——退守就只能挨打,一如北宋。
就自己目前所處的環境而言,雍、秦之地,再勉強加上涼州,理論上來說,利用中國逐漸完善的官僚體系,其面積是完全可以形成有效控制的。其亦有草原、大河、高原的圍繞,作為屏障,只要其它地區不出現一個強力的、統一的勢力,關起門來,可以放心積聚。胡漢暫不為害,巴氐守成之勢,洛陽、建康是自己的友方,唯一可慮的,大概就只有石勒了……好在尚遠。
因而自己必須儘快發展生產力,把屢遭兵燹的關中地區儘快恢復起來,如此,才可應對接下來的可能很艱難的挑戰。
渭水河谷,沃野千里,經過長年開發,水土已經開始流失,但在近幾百年內,應該仍屬沃土——理論上要到唐乃至宋以後,關中的生產力才會徹底落後於中原甚至於江南。想要富國強兵,土地和人口是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如此,那麼人口呢?
事實上即便是後世熱兵器時代的戰爭,直接死於戰場的人數都不會太多,人口數的銳減,主要來源於長年戰亂所引發的瘟疫和饑荒,以及自耕農的大批量逃亡。就目前而言,關中戰亂持續時間還並不太長,人口多流散於涼州和蜀地——很少往東去的,因為那兒鬧得更凶,更危險。自裴該鎮定關中以來,就陸續有流民返回家園,倘若能夠加以有效管理的話,生產力恢復到太平時節半數甚至更高,應不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