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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悌之命親信取一柄刀來,放在自己手邊,心說我估計是活不了啦,但凡不是傷得那麼嚴重,今晚說什麼也要逃走……哪怕縱身往濟水裡一跳,終究我打小在長江邊長大,水性很好啊。可是如今爬都爬不起來,遑論逃走?
士卒皆已疲憊,營壘也都殘破,若是敵軍今晚來夜襲,必然全軍覆沒……哪怕敵軍歇到天亮才來,也肯定扛不過一個上午。賊若入營,我便用此刀自盡了吧……還是說求降呢?就這半條命的樣子,他們肯收納麼?
左思右想,手捏著刀柄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始終下不了決斷……
第十三章 胡無人
其實陸和心裡也明鏡似的,知道今晚難過,明日更加難過,不過他已然有了戰死的覺悟,心情反而相對放鬆一些。紅日漸漸西沉,營中升起火來,埋鍋造飯,陸和用過了飯,拖著滿身的傷痕巡視各隊,就見戰士們大多疲憊不堪,而且垂頭喪氣,整個營地中瀰漫著一股沉重且壓抑的氣氛。
晉軍在白天奮勇酣戰,少有怯懦逃亡的,這一則是因為裴該日常洗腦的緣故,二是他資給正兵雖厚,卻也軍法森嚴,而且條條框框都要求背誦,人人熟極而流。要知道這些徐州兵大多是流民出身,家眷都在徐州屯墾,還有不少已經分了田地,裴該規定,若是因傷退伍乃至戰死的,都厚給撫恤,以供其家;若是臨陣逃脫,必斬不赦,而且還可能牽連家人——你若是跑得無影無蹤,砍不了你的頭,那就沒收你家田產,妻孥貶為官奴。
所以徐州兵才能爆發出這時代罕見的勇氣來,與優勢胡軍惡戰竟日。只是等到白天的仗打完了,胡軍歸營了,眾人全都一跤跌倒,這氣一泄下來,原本腦袋裡崩得緊緊的那根弦當即斷裂。所以說士氣難鼓易泄,而且一旦鼓高了、鼓久了,泄得反倒更快。營中就此瀰漫著一股悲觀失望的情緒,甚至陸和隱約見到有人在暗影里交頭接耳,說不定打算落跑……
該怎麼辦才好呢?陸和繞了兩個圈,卻因為甚感疲憊而滿腦子都是漿糊,想不出什麼妙計來。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問一名親兵:「汝可有鼓舞部卒士氣的法子?」
那名親兵素來聰明,深得陸和喜愛,當即笑笑:「何不把那歌子唱起來?」
陸和聞言,不禁雙睛一亮:「好啊,汝起個頭,我等都來放歌!」
……
裴該曾經設想過很多法子來鼓舞士氣,並且使士卒有歸屬感、榮譽感,而不跟這年月大部分軍隊似的,當兵吃糧只為活命,甚至是被脅迫的。各營起號、授旗是一法,編支軍歌也是一法。
其實歷朝歷代都有軍歌,比方說那首最著名的《秦風·無衣》,但並非所有將領都知道軍歌對於軍心士氣的鼓舞作用,晉朝也沒有官方的軍歌存在。裴該籌思了很久,最終決定抄襲李白名篇《胡無人》。
詩曰:「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漢道昌!」
只是這時代尚且流行五言,七言並不多見,再加上若寫太長了,也怕文盲士兵們記不住,所以裴該必須加以修改。尤其李白原詩寫「胡無人,漢道昌」,雖然很振奮人心,這年月卻不能用——建號為漢的其實倒是胡人哪——也必須改詞兒。
改過之後,他便尋人譜曲,以教將吏,並且要他們在各營傳唱。甚至在徐州的時候,裴該還下令舉行過兩次軍歌比賽,各營出百人合唱,勝出者賞吉錢十貫、豬三口,全營分潤——全都是「厲風營」拔得頭籌。
所以今晚士氣不振,陸和的親兵就想起唱歌這個法子來了。他當即起了一個頭,陸和首先應和,周邊士卒也很快便加入了進來,歌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齊,直至連兩側的胡營都隱約可聞。
其歌曰:
「嚴風急吹霜,弓勁胡馬驕。中國有勇士,將軍霍嫖姚。
腰間插白羽,長刀欲出匣。天兵密若雲,虜沙射金甲。
雲龍風虎會,關山渡若飛。前鋒哨探回,皆雲敵可摧。
敵可摧,心似鐵,履胡腸,踏胡血。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中國昌!」
其實裴該所「作」的這首歌,頗有瑕疵,當日盧志父聽到,就跑去問裴嶷:「初雲『中國有勇士』,又雲『胡無人,中國昌』,豈不繁複?若求避復也易,改其一為『晉』即可——使君大才,何以見不及此啊?」
裴嶷瞟他一眼:「卿以為中國不如晉麼?」甩甩袖子,自顧自去了,光留下盧志父跟原地發愣。
……
歌聲傳入胡營——雖然分辨不清歌詞——劉丹聽聞,卻不禁慘然色變。
今日戰況之烈,敵軍之頑強,即便劉丹是胡漢宿將,屢經戰陣,也從來都沒有見識過。黃昏計點傷亡,戰死和重傷的七百餘人,受創者是其兩倍——這還只是本部,沒算氐、羌,也沒算東出的劉光別軍。估計晉軍的傷損比自家為小,大概四百左右。
也就兩千人……可能還不到,按照慣例,死個三四百人就該崩啦,你們怎麼偏偏不肯崩呢?!
其實劉丹早已心生怯意,只擔心初次接戰便不能取勝,士氣必沮,那還何談相助皇太弟殿下戳破劉粲、靳準的奸謀啊?再加上他認定只要擊破對面的徐州精銳,接下來對付裴該主力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這才咬著牙關苦熬。可是好幾次貌似臨門一腳,就要底定勝局,偏偏晉人悍勇,死戰不退,一直到太陽落山都功虧一簣,不能如意……說不定再打下去,自家軍隊倒先要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