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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碩笑笑:「昔日之敵,未必不能做今日之友,外力侵逼下,即寇讎或將攜手戮力。公等但見胡之短,而獨不見晉之危乎?昔日東海王(司馬越)與苟道將(苟晞)並掌重兵,橫行河朔,若肯同心,先帝不至於北狩。以此為鑑,焉知文約與祖士稚可以長久和睦下去呢?」
裴桐、裴苫聞言,都不禁略略打了一個哆嗦。
裴碩繼續剖析下去:「今文約在關中,祖士稚在河南,品位相若,兼有大功。祖某日夕修繕洛陽,必欲奉天子還都,文約若不肯從,必生齟齬;若相從,是棄關中基業而與他人共榻,到時候並立朝中,誰上誰下,誰君誰臣?」
裴苫忙道:「祖某如何能與我聞喜裴氏相提並論啊……」
裴碩打斷他的話:「亂世之中,唯力為視,高門又如何?平陽賈氏,如今安在?祖某有定洛之功,復得迎天子還都,其在洛中的黨羽可以盡塞入朝,文約又將如何制約呢?雖然,若二人都執公心,暫無私意,可以合作;然公等可為文約做保麼?可為祖士稚做保麼?若一人有苟道將之心,則另一人不想做東海王,亦不可得矣!」
裴家這些人,也包括裴碩在內,當然都不清楚祖逖是何如人也,但同樣他們也不了解裴該。裴該打小跟著父親裴頠在洛陽長大,就沒回過幾次老家,甚至沒跟很多族人正經照過面,在裴桐、裴苫等人的印象中,只不過一個拘謹、靦腆的黃口孺子而已。雖說裴該這幾年的所作所為,跌破很多人眼鏡,但也只能由此見其所能罷了,不可能真正了解他的秉性啊。
所以裴碩問了,你們怎麼知道裴該和祖逖將來會不會起齟齬,甚至於鬧矛盾?倘若果如我所言,祖逖堅持要還都洛陽,則裴該就不再可能再獨執朝政啦。兩大巨頭立朝,即便不變成司馬越和苟晞,就算變成索綝和麴允,那也必然轉盛為衰哪!
裴桐等無言以對,只得沉默不語。
裴碩就此總結道:「是以我等先不必去聯絡文約,天意向晉向漢,尚且初見端倪,還是再觀察一段時間為好。倘若胡敗,文約加兵聞喜,也不會損害我裴氏的產業,適時依附,絕不為遲;倘若晉敗……我裴氏唯有謹守家業,方不至於落到賈氏的下場……」
正說著話呢,門上來報:「平陽遣使來征糧,已到莊外了。」
裴碩朝二老拱一拱手:「請看,我等不與文約聯絡,搜擄亦不得免,若有聯絡而為平陽所知,恐怕來的就不會是一二官吏,而是討伐大軍了。」轉過頭去關照道:「請來使稍候,我這便整頓衣冠,前往迎迓。」
可是裴碩才剛站起身來,卻又頓住了,追問了一句:「來者是誰?」我好歹是高門暫代的族長,又仕晉做過兩千石,倘若來的只是千石以下小吏,那就不便我親自出迎啦——沒得自跌了身份。
門上回稟道:「是鎮西韋大將軍。」
裴碩臉色一沉,當即就又坐下了,隨即冷哼道:「緊閉莊門,不見!」
第二章 汾陰薛和襄陵賈
去歲胡漢國境內鬧蝗災,很多縣顆粒無收,劉粲因而遣使到各家莊院、塢堡來征糧——你們家大業大,一定還有吃的,多少供奉一些出來唄。
只可惜他若遣旁人還則罷了,卻偏偏派來了鎮西大將軍韋忠。裴碩聽聞此名,不禁心頭火起,當即冷哼一聲,說我不見,不但不見,還要緊閉莊門,絕不能放他進來!
這傢伙太討厭了,我就算被迫屈從於胡,要供輸部分糧谷,也絕對不能賣他韋忠面子!
韋忠字子節,本身也是平陽人,而且少年慷慨,好學博聞,在鄉里名聲很響。韋忠十二歲的時候喪父,司馬裴秀親來弔祭,出門後對旁人說:「此子長大必為佳器。」由此可見,原本裴家和韋家關係不錯,甚至於裴氏主支很可能將韋家當作依附勢力,把韋忠作為將來家門的臂助來關照和培養。
可是兩家很快就鬧掰了。裴頠聽其父盛讚韋忠,曾經多次登門造訪,韋忠卻總以守喪為名,拒不肯見。其後裴頠立朝為尚書僕射,向司空張華推薦韋忠,張華派人徵辟,韋忠也稱病不應。
有人問韋忠這是為什麼——多好的機會啊,僕射舉薦,司空徵辟,光輝仕途就此為你敞開,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運哪!韋忠卻回答說:「我只樂鄉土,本無宦情……」
他要是一門心思當隱士也就罷了,終究人不可強、志不可奪。但韋忠隨即又說了幾句話,就徹底得罪了裴氏。他說什麼了呢?
「茂先(張華)華而不實,裴頠欲而無厭,棄典禮而附賊後,若此,豈大丈夫之所宜行耶?!」
當時正是賈后垂簾,朝中第一大老是其族兄賈模,張華和裴頠與賈模共同執政,推其居尊,在外人看來,確實有因為貪慕權勢而依附顯貴之跡——就算把那兩位從地下挖出來,他們也是難以自證清白的。但問題張、裴都對你不錯啊,你韋子節能不能留點兒口德,評人別這麼過於刻薄好嗎?
裴氏就此與韋家斷絕了往來——就算裴頠脾氣好,不以為忤,他的族人不可能全都那麼大度量。不過一門上下,也沒誰打算去刻意打壓韋忠——隱士是大傢伙兒全都敬佩的,你若真能一輩子守節固窮,那視我等在紅塵中輾轉之輩為濁流,本也正常,我們沒啥可反駁的。
誰想到沒過多久,韋忠便應平陽太守陳楚之召,出仕做了郡功曹。其後山羌作亂,陳楚戰敗逃亡,被賊追上,連中三箭,韋忠以身遮護,還哭著說:「我願意以身代君,還望諸位憐憫。」硬是幫陳楚受了接下來的五箭。山羌不禁動容,相謂道:「這是義士啊,殺之不祥。」這才把他們都給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