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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三台戰敗之後,襄國之南,再無險阻,便有臣僚勸其出狩——也就是逃跑的相對名譽些的說法啦——蘷安建議到上黨去,因為有太行山為憑,相對要好守一些;徐光則建議到幽州去,地遠難越,華軍不可能北追不止。
然而石勒卻堅拒了群臣的諫言,說:「昔洛陽破,晉主亦不肯走,難道朕反不如司馬熾乎?!」
群臣心說司馬熾那是不肯走嗎?那是走不了吧……
主要石勒考慮到,倘若自己留在襄國,尚能堅諸將吏守城之心,若是主動逃亡,麾下多半會一鬨而散——你瞧劉曜棄平陽而逃,身邊兒還剩下幾個人啊?他如今究竟跑哪兒去了,我都沒能打聽清楚,大概是在河套附近的某個犄角旮旯里吧……
而且我能跑哪裡去?去上黨吧,固然可倚山險而守,但也被封閉在谷地之中,再無復興、發展的機會啦。且等到華人徹底鎮定了冀、並,從東、南、西三個方向展開鉗形攻勢,區區上黨、樂平二郡,能夠將出多少兵馬、食糧來,我怎麼抵擋得住?!
跑去幽州吧,雖說華人可能暫時無法緊逼,但慕容之勢正盛啊,倘若與劉琨合力西進……我寧死於華,絕不死於鮮卑!好歹裴該、祖逖都是文明人,不至於過份地折辱於我……哪怕只是屍身。
當然也有那看得清大局,但拎不清眼下形勢的傢伙,竟然提出請石勒以去尊號、降封為王做條件,去跟華軍和談——其實也就是投降——當場就被石勒下令推出去正法了。
等回到後宮,石勒不禁對程後嘆息道:「昔在寧平城下,我坐帳中,晉之王公大臣環拜於外,就中也有裴文約……不想十年之間,天地更換,他倒在洛陽城內安坐。然我豈肯往拜啊?死,易事耳,降主之名,絕不可擔!」
但隨即他也垂泣道:「我縱橫半生,王公也殺過了,天子也做過了,雖死又有何憾?大丈夫轟轟烈烈而生,復轟轟烈烈而死,天福也!只可惜汝等亦必隨我而死……」
隨即連連跺腳,說:「悔昔日不殺裴該,復不聽右侯之言,我死可為後人之戒——敵之忠臣,我之寇讎,不可留也!」
然而這等頹唐之態、失望之語,石勒只肯在妻兒面前發泄一二,而面對臣工、將卒之時,卻始終昂頭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並且隨著戰事的膠著,石勒也逐漸覺得,趙未必遽亡,我亦未必遽死——只要能夠守住襄國,暫時逼退祖逖,或許真有重定幽、冀的機會,亦未可知啊。
幽、冀兩州,目前理論上仍屬趙國所有,但國家機器已經徹底運轉不靈了,流民遍道、盜賊紛起,冀州大概超過一半城池,幽州也有三成左右的城池,全都無人管治,即便剩下的城邑,趙兵也只能閉門謹守而已,就連近郊鄉、亭都無力也不敢履足。要把如此混亂的局面在短時間內重新鎮定下來,使民眾、土地可為自家所用,絕非一件輕鬆之事。千頭萬緒,困難重重,就連石勒本人偶爾想起來,都會覺得腦仁兒疼。
難嗎?肯定是很難的,但石勒自己給自己打氣——再難還能難過昔日我等唯一二十騎,從汲桑而投公師藩之時嗎?
但那終究是後話了,首先必須得牢固地守住襄國城,且待華人先撤,日後事,可再作籌謀——可惜張賓已經不在了!因而石勒領著蘷安、孔萇、王陽等將,謹守城池,以待華軍疲憊或糧盡而退。
且說這一日晨起,他覺得腦袋有些發蒙,身子有些發沉,欲召御醫前來診治,卻報宮廷醫者都是趙人,早在一個多月前就陸續出城落跑了……郭敖聞訊,便推薦自己營中的醫生簡道簡至繁來為石勒看診。
石勒上下端詳簡道,依稀認得,便問:「卿昔曾投我而入『君子營』中,可是麼?」簡道叩首道:「誠如陛下所言。」石勒隨口又問道:「則卿投效既早,又懂醫術,為何今日才是軍中一小吏啊?」
簡道當即回復道:「為臣不肯依附程僕射,乃至沉淪下僚,無望升遷……」
這話半真半假——簡至繁本身沒啥本事,即便懂點兒醫術,也沒法跟正經御醫相提並論,別說程遐了,就連張賓、徐光等人都不怎麼瞧得起他,即便他想貼上去依附,那也得人家肯搭理啊。然而簡道投羯已在十年以上,當初「君子營」中,便常可見其身影,按道理來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光熬資歷,就夠升任郡縣之職了吧。
只是程遐、張敬、徐光等各植黨羽,所要安插的人實在太多,誰會想得起一個毫無用處的簡至繁來呢?
徐光曾經一度被程遐斥之於外,張敬則唯程遐之命是聽,故此前些年執趙政的文臣,以程子遠為尊,則簡至繁當然會把不得升遷的怨氣,全都歸之於程遐了。如今程遐被迫出外,不在朝中,他正好在石勒面前告上那廝一狀。
石勒也不禁慨嘆道:「都是程遐誤朕……朕若專任右……太傅,何至於此!」
簡道膽子本小,捅了程遐一刀後,便不敢再鼓唇舌,趕緊上前去給石勒把脈。完了說:「陛下不過小染風寒而已,但安養貴體,微臣再開幾劑湯藥,五日後便可痊癒。只是今日風大,陛下不宜再出宮登城去了。」
簡道自去寫方不提,石勒則急召蘷安來,說我偶染風寒,聽說今日風大,就不上城去了,城守之事,一以委之愛卿。隨即又問:「華寇仍舊以投石機,妄圖破我城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