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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自己摟草打兔子,竟然撿了這麼個大便宜。
急命殷嶠喚游遐遊子遠進來,見了面一瞧,雖然骨架子不小,卻貌似只是個文弱書生,而且穿著很蔽舊,正當初春,天氣尚寒,他身上卻只有單衣而已——此前混在平民百姓之中,怎麼可能有好衣裳?就算有,估計也被押送的徐州軍給扒了。徐州軍法雖嚴,這種小摸小搶,為當時的風氣使然,裴該還真管不過來。
當即招手:「先生近些來坐。」然後解下身上的袷衣,親手給遊子遠披上。
殷嶠沒太在意,一則裴該素來待下親厚,他早有所知;二則估摸著裴公大概是因為才剛冒了句粗口,遭到自己頂撞,故此特以此舉相示——不是籠絡遊子遠,可能是做給我看的吧……
游遐卻是受寵若驚,趕緊俯身:「微末之身,不當裴公如此看重。」
裴該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卿非庶民,本儒生也,我一時不察,使卿淪落蒿萊之中,特此致歉耳。」其實他這是假話,裴該從來一視同仁,還真不會對什麼世家、儒生有特殊的好感,但要不這麼說,沒法解釋自己剛才一時衝動的行為啊,你憑啥看重這麼個從來沒做過官,還剛從屯墾營里被發掘出來的傢伙呢?
再者說了,即便遊子遠從前做過官,以其家世、年齒,最多千石,跟裴該還是差得十萬八千里遠。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要不給點兒解釋,對方心裡反而會犯嘀咕,甚而就此謹惕起來哪。
游遐說了:「我寄身於塢堡之中,知道行藏者寥寥無幾,合當受難——此非裴公或幕下將吏之過也。」
裴該就問了:「卿可願輔佐於我,安定社稷否?既知我督朔州,何不與看守將吏明言,投效於我?」
游遐拱手道:「裴公軍行神速,吾方警醒,已陷囹圄,尚不知將徙往何處,是以不敢言。」這也只是客套話罷了,實際情況是:你說你是讀書人,想要投效裴該,看守的徐州兵真會搭理嗎?他自己都未必能夠親見裴該,怎麼給你通傳?若非今日殷嶠奉命去募兵,按照裴該的囑託,先開個萬人大會,告之於眾,以安民心,說不定遊子遠就會埋沒于田壟之上,甚至勞累而亡了……
裴該知道游遐所言只是敷衍罷了,也不點破,隨手指向書案上自己一直在研究的關中地圖,問游遐道:「卿為大荔人,聞通周邊地理,不知今胡軍來攻,我當如何抵禦啊?」
游遐這段時間消息閉塞,只知道胡軍來了又走了,然後裴該率領徐州軍收復了大荔,具體緣由何在,他是一頭霧水啊。於是只得含糊地回答說:「大荔城北,約五十里皆為平原,沃土良田,為關中佳處。然再北則地勢逐級上升,胡若自北而來,可呈高屋建瓴之勢,王師唯退守大荔,別無守御之策……除非,能在梁山諸孔道前構築堅壘,使胡不得而前……」
裴該微微皺眉:「此事不易為……我才到馮翊,不足一月,而胡寇將大舉來攻,前確命將前至梁山,然若無三四個月,堡壘必然難成。」
游遐就問了:「不知胡軍與王師眾寡如何?」
裴該笑笑,竟然實言以告:「劉曜所部,恐不下十萬之眾,我軍止兩萬耳。」
游遐沉吟少頃,拱一拱手:「某有一言,不知是否當講。」
「可直言無妨。」
「裴公不當到馮翊來,」游遐儘量使自己的態度顯得恭敬,但說話卻一點也不客氣,「當率所部徐州勁卒,會合麴大將軍,退守渭南,倚水為險,始可抵禦胡寇。馮翊為秦漢腹心之地,舊日繁盛無比,今卻日漸衰敗,且經兵燹、劫掠,戶口十不存一,倉廩糧秣無餘,不知裴公所圖者何,而要受命來復馮翊啊?」
我聽說過你裴文約,你爹是前朝名臣裴頠,你家為河東聞喜裴氏,高名一時無兩,且如今你又被加了侍中之號,那幹嘛不留在長安城裡享福——好吧,其實也無福可享,但多少安全一點兒吧——偏要跑到這片已經荒棄的土地上來?你不想來,索綝、麴允他們能逼得動你嗎?你圖的究竟是啥啊?
裴該微微而笑,語氣和緩地說道:「關中精華,半在馮翊,若馮翊失,長安折其一翼,形若孤雁,安能長久?我所圖者,並非大荔府庫中存底的錢糧,也非統督一州之虛榮;所慮長安不守,天子蒙塵,所惜中國土地淪於夷狄之手,百姓膏於鋒鍔,賤為牧奴。故所圖先御胡,後破胡,重造社稷,晉戎得安耳。安能退守渭水,受制於賊?」
這一番豪言壯語,配合上貌似很平靜的語氣,聽得旁邊的殷嶠不禁熱血沸騰,然而游遐臉上卻波瀾不驚,貌似毫無觸動。他只是又一俯首:「人有千金,始可行千里,未聞無食無車,而能遠途者。裴公志存高遠,然而戰陣之上,並非豪言即可退敵。」
裴該點頭:「卿言是也。前胡中內訌,劉曜返歸平陽,本以為或歷半歲始歸,足夠我收復且鞏固馮翊之防了,不期胡亂速息,數月即返……」
「既然賊情有變,裴公何不就此退返渭南呢?」
「子遠,」裴該伸手按住游遐的肩膀,「事有可為,也有似不可為而必須為者。我若未見賊鋒,便即退去,則與梁衷正(梁肅)等輩何異啊?國家土地,尺寸不可讓人,欲謀奪者,即便一命換一命,亦當令其血流漂杵,唯有如此,胡寇始知畏懼。人有辱我者,為我先自輕也,若我不自輕,其誰敢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