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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場就愣住了,隨即眼圈一紅,幾乎垂下淚來。
王貢、徐瑋偷眼觀瞧天子的神情,都不禁暗中舒了一口氣,心說天子果然能夠辨識其中含義啊,就理論上而言,裴氏不會故意說我等的壞話吧。
裴該強自按捺胸中澎湃起伏的浪潮,手捏著紙卷,緩緩抬起頭來,先朝王貢頷首:「卿此行,雖然未盡全功,亦不負朕望。」然後又轉向徐瑋:「卿雖從逆,然能幡然改悔,復脫吾姑母於龍潭虎穴之中,其功不但能夠抵過,且朕必將重賞。」
徐瑋磕頭道:「臣不望賞賜,但求繼為陛下克盡忠職。」這意思,是求官了。
於是裴該就吩咐裴熊:「卿可領徐卿下去,好生安置,以待朝命。」根據朝廷制度,越是小官,越不應當由天子親命,而必須走吏部的程序,則徐瑋所立功勞再怎麼大,也總不可能直接提到三品以上吧?對此皇帝只要表個態就成了,無須,也不能夠當場就封官許願啊。
臣僚們退下之後,裴該一人獨坐,仍舊手捏著那張紙,反覆摩挲,唏噓不已。
他自然記得,當初在羯營的時候,自己曾經寫過同樣的一張紙條,悄悄遞給裴氏,用拆字法傳遞「姑姪齟齬」的用意……裴氏當時應該是把那張紙條給燒了,如今自己手裡的,分明是裴氏本人的筆跡。
但是徐瑋說了,裴氏並非臨時寫就,而是一早就揣著紙卷呢,就理論上而言,她不可能提前考慮到要給徐瑋個什麼東西以取信於自己。也就是說,姑母是日夕思念於我,乃仿寫舊日隱語,方便睹物思人吧……此恩此情,何以還報?
荀皇后主掌六宮,則王貢入覲之事自然瞞不過她,聞得稟報,估計是有了姑母的消息,於是也匆匆來見裴該打問。進來一瞧,只見皇帝捏著張小紙條,正跟那兒垂著腦袋,似在落淚呢。荀後嚇了一跳,忙問:「姑母無恙乎?」
裴該抬起頭來,瞥了妻子一眼,緩緩點頭:「姑母無恙,唯不肯過江來與朕相會。」
荀後舒了一口氣,對於這般結果,她倒也是有所預料的,因而安慰裴該說:「姑母終究是司馬家人,南北方爭之時,實不便北上來見陛下,亦在情理之中——易之於吾,也會是同樣的打算。吾料司馬睿即便殺其親子,亦不敢苛待姑母,陛下勿憂。」
隨即就問了,您手裡那是什麼玩意兒啊。
裴該把紙條遞給荀後,緩緩說道:「此姑母親筆付朕之字也。」
荀後接過來,瞧了老半天,不明所以。再問裴該,裴該卻只是搖著頭索回紙條,不肯解釋——他心說老婆你力氣是很大,心眼兒也不少,但學問上就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啦;想當初我將這樣的紙條付於姑母,她很快(其實未必很快,純出裴該腦補)就琢磨明白其中含意了。
荀後不情不願地把紙條抵還給裴該,心中不禁隱隱的有一股酸潮湧動。
第四十九章 伐殘漢
王敦攻打建康之時,大本營設在白鷺洲,而以安全為名,將司馬睿及王導等臣僚都安置在新近收復的於湖縣內。裴氏祖孫先至洲上,王敦方入建康,無暇往顧,乃命其兄王含前去拜謁——當然是按照對待藩王之禮了。王含因此詢問道:「即押去於湖可也,於僭主何必如此恭敬啊?」
王敦笑笑說:「晉王尚未下詔廢黜吳興王,我等豈可無禮。」隨即面色一沉:「吳興王實襲東海武王(司馬越)之爵,而武王於我有大恩,我又豈是辜恩負德之人啊?」
——想當初司馬越執政之時,欲以王敦為揚州刺史,長史潘滔對王敦的為人瞧得很清楚,就勸諫說:「今樹處仲於江外,使其肆豪強之心,是見賊也。」然而司馬越不聽。所以說王敦之所以能夠脫離北方的亂局,鎮守江上,實受司馬越之賜。
王含聞言,不禁蹙眉,便又問道:「若歸吳興王於湖,恐將不免於難,處仲既念東海武王之恩,何不自留之?」
王敦嘆息道:「我本籌謀,若晉王不可保,便擁立吳興王,惜其年幼,尚須等待。奈何蘇峻先迫其為帝,則我之謀不可行矣……然料晉王必不忍殺之。」
於是裴氏祖孫在白鷺洲歇了一宿之後,就再次登上舟船,被押送去了於湖,與司馬睿相見。不少臣僚提出,應處僭主以極刑,考慮到他原本是大王您的親生兒子,不妨罪降一等,賜死可也。
然而裴氏有言在先:「汝等欲殺沖兒,且先殺老身!」
司馬睿是個忠厚老實之人,怎麼肯下手殺自己的親兒子呢——即便殺了叔母,也不能殺沖兒啊——便即於群臣前垂淚道:「是孤不德,使吳興王陷身於賊,為蘇峻所逼,罪在孤也,稚子有何見識,復有何罪啊?」
隨即又裝模作樣要從侍衛手中搶長矛來自盡,說:「卿等欲殺吳興王,孤不忍見,不如先從東海叔父於地下吧!」
王導趁機站出來充好人,說:「吳興王非自賊中俘獲,乃自逃出,可見實無篡僭之意,不過為賊所逼,寡婦孤兒,無奈而相從也。自當免其死罪。」頓了一頓,又道:「且吳興王實繼東海王之統緒,豈可滅絕?」
東海王司馬越雖然名聲很不好,終究是支持司馬睿過江坐鎮的大恩人,而且在座北人,多半都跟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那又怎麼能以篡僭這般潑天罪名來處置他的後人呢?按律是必定要除藩的呀!再者說了,廢了吳興王,吳興太妃又怎麼辦?她可是洛陽那位的姑母啊,而且據說姑侄兩人感情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