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頁
還在斟酌言辭,就見王貢面容一肅,深深俯伏了下去:「末吏有一言,不吐不快,欲陳於司徒面前,還請梁公勿罪。」
梁芬說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荀景猷亦非外人,今堂上亦無第四人……」其實還有個李容,躲在屏風後面呢——「出卿之口,入我之耳,何言怪罪啊?」
王貢這才直起腰來,沉聲說道:「曩昔郭開在內,廉頗去趙;趙高執政,章邯降楚。二將豈無忠悃之心?唯恐面向於敵,而背受其刃,即性命亦難保全,況乎國事呢?今索大將軍跋扈,不在趙高之下,而馮翊、北地兩郡雖復,胡寇仍強,裴公之勢,未必過於廉、章,若梁公不能加以保全,誠恐將有不忍言之事也!」
梁芬假裝也沉痛地點點頭:「卿言是也……然而索大將軍執意妄為,吾亦難以匡正,則如何處?裴公可有對策啊?」快說吧,快說你們想要發兵攻打索綝,那就不必要我親自開口了。
王貢道:「今朝廷執政,唯公與索、麴而已。前裴公奮戰於大荔,羽檄四弛,請各路勤王兵馬會聚,惜乎唯祖司州一家應命耳……」陳安那種小勢力就不必要提了——「乃至全功難竟,使得劉曜遁走。尤其麴大將軍,身在萬年,距大荔不過二百里之遙,三五日可至,而彼手握三萬重兵,竟然不發一卒,實為可恨!國家若求振作,社稷若求復安,末吏以為,必去麴、索,而以梁公與裴公善輔天子……」
梁芬心中暗笑,你左一句「末吏有一言」,右一句「末吏以為」,就是想為裴該撇清,假裝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我懂,沒問題,繼續說吧。他假裝為難地蹙了一下眉頭:「二公執群臣牛耳,且曾有大功於國,安能遽去?」
王貢撇一撇嘴:「所謂『芝蘭當道,不得不鋤』,況往日之芝蕙,今已腐敗,不如稗草!」他緊盯著梁芬的雙眼:「梁公以為然否?」
梁芬轉過視線,不與王貢交接,卻望一眼荀崧。荀景猷微微苦笑,那意思:王貢想說什麼,我女婿想做什麼,我不清楚啊,我今天只是帶人過來,所有問題,你們倆當面相談,權當我不存在好了。
梁芬心說這又是一個沒擔當的……歪著腦袋,略略頷首:「卿言也有道理……」
王貢當即俯身下去:「如此,一切仰賴梁公了。」
梁芬心說這就行啦,裴該通過王貢的嘴,把他倒索、倒麴的意願表達出來了,而我只用一句「卿言也有道理」,就等於隱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到時候裴該帶兵前來,我該如何呼應,可命李容前往接洽。
正待就此送客,就見王貢伏在地上,還不起身,卻繼續說道:「末吏來時,裴公便欲兵向萬年,以責麴大將軍不救之過。而長安之事,一以仰賴梁公,待事成後,裴公自可安然來謁天子。」
梁芬聞言一愣,隨即咀嚼王貢話中之意,不禁大吃一驚——「卿此言是何意啊?!」
王貢緩緩直起腰來,唇邊微露得意的笑容:「長安城天子所居,外軍豈可擅入?且一旦刀兵相加,誠恐玉石俱焚!」他還特意加重了「玉石俱焚」這四個字。
第四十五章 阿舅
梁芬想要換馬,裴該通過荀崧的來信,對此已經心知肚明了,然而……誰允許你換馬的?我要的是你換個主人翁!
如今我挾敗胡之勢,自可率兵入京,一舉而剷除麴、索,然後你梁司徒光口頭表思一下,到時候裝模作樣呼應一回,就打算仍然留居三公高位,這算盤打得可真精啊!相信若是長安城下戰事不協,你肯定就把我給賣了,轉過頭去仍然傍著索巨秀!
想做政壇不倒翁?世上哪有如此惠而不費之事?
因此裴該才派王貢前來,向梁芬致意,咱們分工合作,麴允我來解決,索綝你來解決。
梁芬壓根兒就沒料到這一招,不禁面色大變。他品味王貢話中之意,啥叫「玉石俱焚」?若等裴該真的率兵殺入長安,你就假模假式呼應一下,頂多送點兒情報,那也算功勞?少不得要把你當作索綝一黨,同日除去!
不禁梁芬聞言大驚,就連旁邊兒一直不開口的荀崧也慌了,忙問王貢:「此真吾婿之意乎?」王貢朝他一拱手:「荀公若不肯居於危城之中,可即潛出長安,裴公當於營內掃榻相迎。」你放心,沒你什麼事兒。
轉過頭來,又再逼視梁芬,對他說:「實不相瞞,前聞劉曜喪敗,劉粲乃密遣使至大荔,說欲以雍王之位,以加裴公。」
其實這話完全是王貢的臨時編造。劉粲前不久終於說服了他爹劉聰,冊封他為皇太子,這陣子正忙著搞儀式更進一步呢,根本沒空管劉曜如何,馮翊如何——不過想來一旦劉粲反應過來,是很可能做出這類似表態的。王貢覺得應該再下一劑猛藥,否則怕梁芬這老滑頭不肯就範。
言下之意,你別以為沒你的幫助,裴該並無大義名分,害怕人心不附,就不敢發兵來攻了,大不了我們一轉身就去投靠了胡漢政權,到時候兵臨長安城下,且問你怕不怕了?
倘若裴該聽聞此語,必然一口唾沫啐去王貢臉上,然後命人將其推出斬首。但王貢本人跟這年月大多數士人一樣,是並不執著於華夷之辨的,他本人又曾多次叛變,對於這種話都不用過腦子,自然脫口而出——完了還覺得真是神來之筆呢。
這話果然把梁芬給嚇著了,不禁身子略略朝後一挫,囁嚅了半晌,還數次眼角往身後的屏風瞥——如今該當如何應對,李仲思你有什麼可以教我的嗎?然而李容並不發一語——沒有梁芬首肯,他怎麼敢突然間冒出來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