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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憲裴景思年過四旬,他邁入仕途比裴頠還早,並且很快就擔任方面之任,就沒跟裴該見過幾面。如今回想起來,大致印象里就只有一個小孩子,生得膚白而文弱,家族祭祀時跟隨在父兄後面磕頭……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想不到也已經長大成人,並且開始了自己的奮鬥歷程啦。
想想自己,蹉跎半生,屢戰屢敗,被迫要逃到遙遠的幽州來寄身,真是慚愧啊,慚愧啊。
正打算問問陶德,裴該的日常起居——這事兒信里沒提——以及裴嵩的下落,忽然門上又來報:「棗將軍求見。」
等到棗嵩進來,橫眼一掃:「荀公也在此處。」朝著裴憲、荀綽拱一拱手,隨即轉向盧志父,冷笑道:「汝果然在這裡!」右手一垂,就按在了腰間所配的刀柄之上。
盧志父心知不妙,但還是假裝微笑,朝棗嵩作揖:「將軍識得小人麼?」
棗嵩一梗脖子:「我雖不識得汝,然范陽自不乏識汝之人!」
盧志父暗說糟糕……他老家就在范陽,本以為自己不過族中庶流,也無功名,而且還沒成年就跟著父、祖到洛陽去了,即便返鄉,應該也碰不見什麼熟人了吧,誰會認得自己啊?他就沒意識到,這張醜臉給人的印象太深了……
要知道高門大戶,血統往往優秀,歷代都有機會挑選溫柔嫻淑而又貌美的閨秀為妻做妾,生下孩子來,一般都得是中人以上相貌,再加上家族所賦予的書卷氣,就算本來是及格分,也能夠直接躥上七八十。在這中間,他盧志父是個絕對的異類,或者可以說是血統變異,在貴族子弟中是難得一見的醜人,但凡見過一面,人就不容易忘啊。
心裡雖然七上八下,嘴裡還得撇清:「小人並不識得將軍,恐是將軍認岔了……」
棗嵩沒空跟他打啞謎了,當即喝破:「汝非盧志父乎?汝叔父見在晉陽,汝在臨漳為吏,因何事到我幽州來?」隨即瞥一眼裴憲:「得無欲說裴公背棄王大司馬,而逃往臨漳去麼?!」
裴憲聞言,不禁大吃一驚,「啪」的一聲,手裡捏著的裴該書信掉落在地。
荀綽也躥了,當即怒目喝問道:「汝果然是臨漳之吏麼?!」
盧志父心說完蛋,這我還沒開口勸說二人呢——本來還以為運氣不錯,裴憲、荀綽恰好聚在一處,也省得我一個一個去找——便被喝破了行藏,看起來此行不但難以達成使命,甚至於恐有性命之憂!被逼得急了,當下一梗脖子,高聲說道:「我既然敢來幽州,便不畏死!還請裴、荀二公聽我一言,死而無憾……」
可是他在途中就反覆籌謀、組織好的一大套話還沒能說出口來,身後的陶德見事不妙,當即起腳,狠狠地就踹在盧志父的腰眼裡,踹得對方「哎呦」一聲,當即五體投地……
陶德隨即戟指喝罵道:「我只當汝是嚮導,不想竟欲不利於幽州!膽敢誆騙於我,欲壞我家使君之名,必要打殺汝這個小、小人之輩!」
他罵得挺歡,可是旁邊兒無論棗嵩還是裴憲、荀綽,都只是斜著眼睛冷冷地瞧他——誰都不傻,要僅僅是個嚮導,你帶他進來幹嘛啊?等在門口就好了嘛。
不過陶德也只是嘴上強硬而已,一腳踹翻盧志父,他就不敢再上手了——對方終究是士人,還有官身,自己只是庶民,又當著幾位大老爺的面,老爺們沒發話,怎麼好當庭往死里捶人?瞟一眼棗嵩,棗嵩一擺手:「我來問汝,既為裴使君送信至此,因何先往臨漳去見劉始仁(劉演)?得無有所勾結麼?」
陶德趕緊解釋:「斷、斷無此事!只因道路不靖,恐怕難以通過羯賊所據之處,因聞臨漳劉將軍與石勒約和,故此前去求一嚮導罷了。劉將軍與幽州王大司馬不和,我家使君自然知曉,因此不敢對劉將軍明言,即便與大司馬的書信,也是暗藏在與裴公的信中,才得以攜來范陽……」
棗嵩一瞪眼:「我不管汝等是否有所勾結,若非怕連累裴公,便將汝二人一併斬首,回復大司馬!」
陶德不禁略略打了個冷戰。旁邊兒裴憲急忙問道:「棗將軍,君看此事……當如何處?要不然綁上這廝……」一指還趴在地上,沒緩過氣來的盧志父——「前去向大司馬解釋?」
棗嵩搖搖頭:「若得此人證,恐怕裴公無私也有私了,大司馬必啟疑竇……」
你說跟劉演沒勾結,誰信哪?這個人一旦落到王浚手中,就怕酷刑之下,無所不招,胡亂攀扯,再掀起潑天的大獄來……到時候恐怕你裴景思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荀綽道:「不如殺之!」
棗嵩還是搖頭:「卻也不必殺。為今之計,只要將徐州來使與此人速速驅離幽州,到時候沒了對證,裴公便無性命之虞了……」
棗、裴、荀三人相互對視,各自心底洞明。
棗嵩之所以用探查裴憲真意為名跑來通傳消息,為的是答報裴憲的大恩。要知道在亂世之中,再加上王浚荒唐治理之下,幽州人心惶惶,於是各種莫名其妙的傳言就全都冒了出來,不僅僅有什麼「天子在何許?近在豆田中」,前不久還出現過一則童謠,說:「十囊五囊入棗郎。」這話是不是劍指棗嵩呢?王浚不能毫無疑忌。幸虧裴憲勸說王浚,說棗將軍是你的女婿,追隨多年,等若腹心,若連親眷都不能相信,那你還能相信誰啊?故此王浚只把棗嵩喚來,訓誡他要謹慎言行,而並沒有什麼實質的防範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