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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環視眾人,先開口問道:「洛中變故,盛功兄遇害之事,想必諸位皆已聽聞了?」眾人一齊答應。裴該又問:「長史等皆勸我即刻起兵赴洛,向朝廷討要兇手,為盛功兄復仇——卿等如何說?」
荀崧搶先開口道:「長史所言是也,還望明公從善如流。」諸將吏亦紛紛表示贊同。裴該大致估算一下,有七成文吏和幾乎所有武將,都贊成裴嶷之言,余者斂衽垂首,似乎不以為然,卻也不肯開口表示反對。
陶侃亦然,低眉眯眼,一言不發。
關鍵是裴詵第二封信的內容,在裴嶷的刻意散布下,絕大多數人也都知道了。倘若尚書省能夠及時給出個說法來,甚至於擒獲了右衛和長安行台能夠認可,或者不便否認的兇手,或許會有人跳將出來,說大司馬如此作為不合制度,還須慎重吧。但荀邃等顢頇官僚只知道拖延塞責,使得行台上下,莫不恚憤,這會兒誰要敢跳出來反駁裴嶷之議,不但惡了同僚,而且道理上也未必能夠站得住腳啊。
我家明公是什麼人?官至大司馬、大都督,爵為開國郡公,執朝臣之牛耳,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家裡死了人了,朝廷竟敢不傾全力調查真相,還我家明公一個公道嗎?尚書如此,尚書可惡,天子如此,即便天子亦至德有虧!這會兒還說什麼國家法度、朝廷規制,禮呢?禮又何在?!
而那些不明內情的將吏也難免會想,天子與尚書為何敷衍塞責啊?僅僅砍幾個小兵,訊詞還漏洞百出,就以為可以解決問題了?則裴盛功之遇害,說不定就是天子或者尚書的陰謀!尚書省那幾個官僚,難道還妄想爬到大司馬頭上去不成麼?羯賊未滅,天子就想要鳥盡弓藏了嗎?!
——其實這倒是冤枉司馬鄴和諸尚書了。他們之所以未能及時給出西黨滿意的說法來,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哪兒去尋摸那麼高深的政治智慧啊!
行台更多將吏的心態則是:大司馬這棵參天巨木倘若傾倒,我等依附者全都要做猢猻四散,原本看著光輝燦爛的前途,會被人一腳踩入泥淖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因此,大司馬必須親領兵以歸洛陽,順便為我等的前途掃清障礙!
裴該環視眾人,微微頷首,隨即提起右掌來,狠狠一拍几案,「啪」的一聲,喧譁聲當即止息。然後裴該緩緩站起身來,抬起雙手,如在胸前虛抱一球,大聲說道:「我有一詩,卿等靜聽——
「丈夫北擊胡,胡塵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馬海邊死。部曲盡公侯,輿台亦朱紫。當時重勳業,豈容遭讒毀?本欲靖煙塵,即從渡江始。崢嶸虢洛間,喋血數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負東流水。誰雲旌麾下,聲烈能淪滓?!」
第三十八章 申舟之過宋
裴該數年之後,重作馮婦——他又抄詩了。
底本乃是唐詩人高適的《宋中送族侄式顏》——裴該前世於唐詩中素好高、岑等邊塞之作,所以還能夠記得這一首。
高式顏本名亡軼,為高適族侄,方受括州刺史張守珪所召,入其府中任職,高適送別之際,乃作此詩。想那張守珪,本是唐朝前期的名將,多次領兵與突厥、吐蕃、契丹等胡部交戰,勛功卓著,聲威赫赫。只可惜晚節不保,開元二十六年,其部將假其名出擊叛奚,結果大敗,張守珪不但隱瞞敗報,謊稱大捷,甚至於還賄賂奉旨前來調查的內常侍牛仙童;翌年事泄,被貶括州。
然而高式顏既受召入其府中,高適當然不便在詩中說張守珪的壞話,開篇乃云:「大夫擊東胡,胡塵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馬海邊死。部曲盡公侯,輿台亦朱紫。當時有勳業,末路遭讒毀……」
「大夫」,是指張守珪被貶前官至輔國大將軍、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末路遭讒毀」,自然是說他晚年(時年五十六歲)遭讒言所害,被貶邊遠小郡了。
裴該改「大夫」為「丈夫」,又改「擊東胡」為「北擊胡」,以契合自家狀況。繼而改「當時有勳業,末路遭讒毀」為「當時重勳業,豈容遭讒毀」,那就直接劍指朝廷了,意為五校營之變,其實是朝廷想要毀謗自家功業所為,或者即將利用此事來毀謗自家功業!
後面幾句,則屬原創——「本欲靖煙塵,即從渡江始。崢嶸虢洛間,喋血數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負東流水。」結末又改高詩——高詩原作「勸爾惟一言,家聲勿淪滓」,是勸說高式顏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損害到家族的名聲;裴該改為「誰雲旌麾下,聲烈能淪滓」,結合前幾句,其意則為:
我一心為國,平息煙塵,自從渡江以來,艱難奮戰,不負昔日擊楫之志,而今竟然有人想要謀害我嗎?老子麾下既有千軍萬馬,又豈容赫赫聲威,遭人污毀?!
X的,跟丫幹了!
武將們聽聞此詩,雖然前四句以後便難明其意,但詩中振奮之氣,自然流露,還是能夠感覺到的,因而無不高聲喝彩——聽上去大都督之意,絕對不會是「咱這就算了」吧。詩不甚雅,故而文吏們全都能夠聽懂,裴嶷、荀崧等不禁斜目對視,隨即一起拱手:「臣等願奉明公歸洛,以復血親之仇!」
於是裴該就指點從行之人,分派行軍次序。此番歸洛,軍爭在次,政爭為先,所以長史裴文冀是一定要帶上的,請荀景猷暫時代掌關中政事;司馬陶士行並沒有明確表態,裴該多少有點兒不大放心他坐鎮長安,因此也帶在身邊,關中軍務,則暫委郭思道和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