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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糧盡,敵卻供奉不缺,即便我有孫、吳之智,君等有信、布之勇,亦難展布。昔裴文約有語,雲『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信然。為今之計,只有暫退,歸告天王,將糧秣物資俱集襄國,遣散冗餘,獨留精銳,以拮抗華寇。若能久守襄國,或者還有轉機,否則的話……」
說到這裡,猛然間大叫一聲:「早知今日,昔日我寧自剄以感裴文約,使輔天王,或者勸天王殺之——一日縱虎,數世之患!」隨即口吐鮮血,身子朝後一倒,就此一暝不視了。
蘷安等皆感哀慟,同時也都方寸全失,略略商議一回,便即下令連夜整兵撤守,逃歸襄國去。祖逖既入金鳳台,與羯軍近在咫尺,料定敵軍幾乎喪失戰意,於是即便在夜間,他也密遣哨探,隨時覘望其動向。聽聞羯軍欲退,祖逖乃連夜發兵往追,遂破敵於漳水之上。
郭太自請斷後,據浮橋與華軍激戰,最終身被十數矢,墮水淹死。蘷安、王陽等狼狽而逃,趙兵未及渡河者將近其半,除極少部分勇斗而死外,多數被迫棄械請降。
比及天明,計點戰果,殺死趙軍不過千數,俘虜倒有萬餘之多。樊雅等便來請示祖逖,該怎麼處置那些俘虜啊?雖然假裝食糧充裕,還使人呼喊道:「汝等可飢否,若棄械來投,我軍足可資供!」但實際上,咱們也就將將夠吃而已,並且三月之期將至,朝廷還能供應多久,也不好說。既然如此,何必留著這些俘虜浪費糧食呢?不如全都斬殺了吧。
祖逖尚在猶疑,長史張敞擺手道:「不可。我軍今行關中……天子所定軍律,不可殺俘……」
樊雅反駁道:「軍律我亦請司馬講解,但云若非必要,不可肆意殺俘,不雲絕不可殺……」雖說裴該基於後世人道主義理念,是不贊成殺俘殺降的,但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倘若將軍律定得太死,未免束縛前線將領手腳,所以才留了點兒緩衝的餘地——再說他本人也殺過俘虜啊,雖說數量不多。由此樊雅就說了,我又不是為了泄私忿而提議殺俘的,實在是供應不起,則若不殺俘,你能憑空變出糧食來嗎?
元帥已命馮鐵率騎兵渡過漳水去追趕潰敵了,而且咱們也不是就此於三台止步啊,稍加休整,亦當繼續北上,前指襄國。這仗還沒打完呢,則對於糧秣物資,怎可沒有先期規劃啊?
張敞道:「即無軍律,古來殺俘不祥,白起因之而死,霸王因之而敗,難道君等欲使元帥罹此罵名不成麼?且昔項羽坑俘,遂使三秦之人惡楚而降漢,誠如君言,戰事未息,若即殺俘,必致殘敵死斗啊……」
雙方理論不休,最終祖逖下決斷道:「俘不可不殺,亦不可盡殺。」下令把俘虜中隊長以上的軍吏和胡、羯挑選出來,就地處決,餘眾則押往南方去,交給朝廷處置——也讓朝廷幫忙養著。
於是即在岸邊斬殺俘虜兩千餘人,屍體拋入水中,漳水因之為赤。
要說軍吏好找,即便沒有華軍的軍銜標識——其實祖軍多未換裝,也沒有——看穿著、裝備就成了,還可以讓士兵們指認;於是除了極少數待下寬厚,能得士卒為其隱瞞者,多半都順便挑撿了出來。
胡人則不易分辯。趙軍中之屠各、匈奴或者雜胡,多自胡漢朝投來,劉淵那一家子原本就很中國化,其部下亦多久居中原的,不但能說晉語(如今當稱華語),而且不少連服飾、髮型都改變了。只有那些舊俗不改,比方說仍舊散發、辮髮,或者髡髮的,才會被揪出來砍頭。
當然啦,也不排除有少數本是中國人,卻於胡漢朝時刻意模仿統治民族的,因此冤死,也屬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唯有羯人逃不了,雖說羯人往往在習俗上比胡人更中國化,好比石勒就是種地的出身,終究相貌有異啊。羯人本是中亞白種,先世為匈奴從西域擄來,復隨南匈奴入居並、冀等州,深鼻高目,頭髮捲曲,一瞧便非我族類。於是俘中羯種皆遭屠戮,至於極少數其他白種(比方說鮮卑中某些部族的降卒)亦受池魚之殃,也無怪乎華兵,因為根本無從區分嘛。
再說馮鐵率騎兵追趕蘷安等不及,趁勝攻取了臨水縣。隨即祖逖命樊雅向西、衛策向東,分定各縣,自己率三萬主力繼續北上,輕鬆攻克了邯鄲城,進而直抵襄國。石勒親率大軍出城,與華軍交戰,祖逖稍稍受挫,後退十里下營。
張賓臨終前寄語蘷安等,要求收縮兵力,聚集糧草,固守襄國,只不過國中尚存物資相當有限,因而同時建議遣散冗餘,只留精銳一萬人左右守城就行了。然而石勒雖傷張賓之死,復欲納其計,散兵之政卻根本執行不下去。
因為石趙之兵,多為諸將所領,當此生死關頭,誰都琢磨著我多一個兵,就多一份勝算,多一條生路,此際唯恐士卒不夠多,怎麼捨得遣散呢?至於糧食夠不夠吃的……但散別家兵,自然我軍可以得飽。為此石勒屢次下令,諸將或勸諫、或推諉,誰都不肯乖乖聽從。石勒無奈之下,只得一方面命程遐搜集幽、冀兩州殘餘糧秣,會聚襄國,一方面親率全軍,也包括官私奴婢,總計竟也達三萬之眾,出城與華軍野戰。
困獸之鬥,其勢難卻,祖逖為此稍稍退後。可是等他休歇數日,再次進抵襄國城下的時候,石勒聚眾再戰,卻只剩下了不到兩萬兵馬……
——前日雖得小勝,卻有不少被勒逼從軍者趁機逃散,就連四品以上將領都落跑了好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