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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景道回答說:「士人皆謂,裴公此是效魏武之行。然魏武閹宦之後,士人多不肯從,無奈之下,被迫棄德而求才,則魏終不能兼併天下,是其因也。而裴公高門顯貴,名重天下,百姓無不引頸相望,士人無不束裝就謁,何以出此下策啊?天下喪亂之際,正當明尊卑、等秩序、廣聖教、宣德化,若徒重小人搜掠之才、舉鼎之力,還如何恢復山河,重造社稷哪?」
裴該不禁莞爾。
……
裴該使裴詵監百僚、督三軍,同時也要隨時注意民間的輿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覺得後者更為重要。
實話說裴該種種新政的出台,老百姓暫時還是感受不到的——百姓關心的是衣食住(遠行者少,所以沒有行),但如今雍州自耕農數量不多,處處都建屯所,故而裴該也暫時沒有改革稅制,百姓們乃無體會。然而士人求仕,對此自然不能不有所怨言,首先是當官都得考試,不象從前,靠門蔭即可得職——雖說以關中大多數家族的水準,也就八九品起家,五六品到頭了。
其次不禁車服逾越,固然自己可以錦衣華服,招搖過市,可是眼瞧著竟連商賈那種下三濫也穿著與自己相同,甚至更華彩,士人心裡怎麼可能高興得了呢?
各種怨言匯聚到裴詵的案頭,再歸納總結後呈遞裴該。因此對於今日董景道所言,裴該早有心裡準備,隨口便問:「先生以為如何?」
董景道微微而笑:「我意裴公今日來訪老夫,正為此事。小人無識之論,固不必理會,亦不可封堵,如昔子產不毀鄉校。然而,若人心有怨,必不能齊,裴公還如何鎮定關中,進而恢復江山社稷啊?是故裴公今日前來,是欲老夫出仕,為公宣揚新法吧?」
裴該連連頷首:「先生大才,然該之所望,不止於此。」
他說我希望老先生您能夠到長安去,日夕候教,同時你也可以給大眾講講課——「該以為,民當知書,始可明理,先明理,然後強健,民強則自然國強。此前胡寇肆虐,太學絕爨,聖人之教不傳,唯世家有所淵源,終究數量太少。中國之異於胡族也,即為有典章制度,有文字書籍,若絕則等同於胡,若識者少則必衰敗。唯不論家世高低,皆有可讀之書,有可從之師,日夕砥礪,始可使國富民強。」
說白了,裴該想請老先生出山去搞教育,不僅僅世家子弟,也給寒門提供更多的學習資源,從而擴大且牢固自己的統治基礎。
實話說裴該來自於後世的靈魂,對於儒家學說並不算太感冒,但必須承認,在如今的社會環境下,儒家是最方便凝聚人心、推廣教育、鞏固統治的。固然治亂世當用刑法,但法家本就自儒家析出,算是儒門的極端勢力,實在太過赤裸裸了,並不足以教化百姓——只能硬性愚民。
漢宣帝曾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在裴該看來,他這話算說對了一半兒。對的那部分,是儒法不可偏廢;錯的那部分,是外法內儒的「霸王道」,遠沒有外儒內法的「王霸道」來得更柔和,也更有欺騙性,最適合構建官方思想體系。
裴該雖然有著比旁人多兩千年的見識,但對於國家制度,他只能修修補補——全面推翻,搞新一套,未必真能適應時代土壤;對于思想領域,他更缺乏全面創新(也就是全面抄襲)的能力,只能暫時繼承儒家教化了。
所以才特意跑來請董景道出山,先讓老先生把鄭學的架構重新搭建起來,他才方便一點點兒往裡面摻私貨。
然而董景道卻搖搖頭,說:「我老矣,既無宦意,復不能勞神以課授弟子。」不等裴該再勸,就站起身,從背後的書架上抽出一卷書來,放在案上,說:「此老夫昔日所作《禮通論》,非駁俗儒,以廣鄭旨。裴公若能使此書大行於世,必能於向學者有所裨益……」
裴該雙手接過,說:「我已在渭濱建工坊,以版刻之術複製經典,先生此書,自當刻印刊行,授各郡縣,遍傳學人……」
第十四章 道家來訪
造紙術和印刷術對於教育的普及,居功甚偉,之所以中國能在中世紀一千年間始終領先於世界,靠的就是這兩樣法寶。裴該既然掌握了後世的見識,當然一有機會,就會改良造紙術——主要是降低成本——和「發明」印刷術了。
雕版印刷術其實並不複雜,理論上一兩百年後就會產生,至唐代開始大行於世。複雜繁難的是活字印刷術,要到宋代才由畢昇首先發明,然而畢昇做了一輩子雕版工人,再加天才妙想,搞出來的木活字仍然缺乏普遍適用性,故而湮滅不傳。裴該本人哪有那個本事,再加足夠的精神頭提前發明出來呢?只好將創意講給雕版匠人聽,讓他們去自行摸索了。
然而到目前為止,幾乎一點兒曙光都還沒能瞧見。
董景道並不清楚何為「版刻之術」,聞言不禁微微一愣。裴該趁機固請,董景道就說:「老夫躬耕之餘,略有所得,亦當書寫出來,以獻裴公。然出仕之事,實難從命啊。」
裴該相信「精誠所致,金石為開」,所以繼續規勸。老先生想了一想,便道:「對於近日關中士人之議論,老夫倒有一個想法,當芹獻於裴公駕前……」
「先生請說。」
「關中本為文學淵藪,然自季漢以來,地益貧瘠、學益衰微,是以關中世家,多不如關東,尤其河南、南陽、潁川之間。今裴公留鎮關中,欲先定西陲,再為國家掃平穢氛,本當牢固人心,優撫世家……裴公卻似有反其道而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