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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自進門後,就不錯眼地緊盯著裴該,上下打量,倒瞧得裴該心裡有點兒發毛,正待呵斥,卻見那人急趨幾步,靠近食案,然後「撲通」一聲拜倒在地,放聲大哭道:「果然是二郎在此!」

    裴該聞聽這種稱呼,不禁大吃一驚,伸手推開食案,站起身來,扳著那人的雙膀,命他抬起頭來。就見那人就這麼一會兒,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很明顯這番慟哭是純出至誠啊。裴該反覆搜索記憶,這才猶猶豫豫地問道:「汝莫非是……裴護?」

    那人抽噎著道:「二郎認差了,裴護是家兄,小人是裴服……」

    「汝如何到此,阿兄何在?!」

    這個裴服本是裴家的奴僕,一直跟隨在裴該的長兄裴嵩左右,所以裴該一認出他來,下意識地就問「阿兄何在」——我哥呢?別跟我說你不知道他的下落!

    「大家已罹難矣……嗚嗚嗚嗚~~」

    「大家」是奴婢對主人的稱呼,偶爾也施用於兒媳稱呼婆婆。裴該本人對這個稱呼並不習慣,因為就理論上而言,他不是大家長,上面還有個裴嵩呢,家中奴僕稱呼自己一般用「郎」或者「二郎」;但是他孤身南渡,如今的奴僕都是從江南現召的,南人稱年輕男子都為「郎」,容易混淆,所以就直接讓他們稱呼自己「主人」或者「主公」了。  

    裴服口中的「大家」,不用問,當然是指聞喜裴氏這一支的大家長裴嵩了。

    裴該聞言,當即面色慘然,「哎呀」一聲,便即倒跌於地,驚得旁邊兒的卞壼趕緊站起身來攙扶他。其實裴該倒沒有那麼吃驚,久不得裴嵩消息,估計在這亂世中難有存活的可能性,就連東海太妃裴氏都早有心理準備了。而且終究他骨子裡並不是真正此世的裴該,對於那位兄長的印象非常模糊,也談不上有太深厚的親情,但正因為如此,所以乍聞噩耗,表演得才有點兒過火……

    真若是至親至近之人過世,比方說裴氏,以如今裴該的心性而言,不至於驚得跌倒——他見過的死亡還少嗎?神經早就麻木了。

    卞壼把裴該攙扶起來,然後轉過頭去呵斥裴服:「休得再哭,貴家主如何罹難,且先備細說來。」

    裴服抹一把眼淚、鼻涕,略收悲聲,這才結結巴巴地陳述前事——原來他當初就跟著裴嵩前往蓬關,去遊說陳午率軍入洛助守,正如裴該所料,陳午又不傻,也不愚忠,怎肯自蹈死地呢?相反,他還勸說裴嵩,說您是高門子弟,朝廷重臣,不如我奉您為主吧。

    當然啦,這所謂的「主」,只是一個傀儡,一面旗幟而已,後來郗鑒為陳午部下所俘,陳午也搞過這麼一出,郗道徽比較精明,甩下幾句片兒湯話,曲與委蛇,然後得個機會就落跑了,先回老家,隨即上了嶧山。  

    裴嵩年紀輕輕,又缺乏政治智慧,竟然一口應承下來——在他想來,我若是能夠成為這一軍之主,不就能夠拉著他們前往洛陽去了麼?可誰成想基本上就沒人肯聽他的,並且在他到處勸說,甚至於打算多少拉幾伙人先走之後,徹底惹惱了陳午——最終被陳午的族叔陳川所殺。

    至於是陳川自作主張,還是陳午秘密下了指令,那就沒人知道啦。

    裴服說到這裡,馮鐵在旁邊插話道:「前此我家使君於辰亭擊敗胡帥呼延晏,陳午亦遣大將李頭率軍相助,此人在李頭軍中,自請見我家使君,說為裴氏舊仆,希望能到淮陰來拜望裴使君。」

    裴服點點頭,抽噎著解釋說:「昔日大家在蓬關時,與那李頭頗熟稔,初欲率數部歸洛,李頭也曾應允,故此大家遇難後,小人即被李頭收留。前此跟隨李頭到辰亭,聞祖刺史部下說起,二郎在徐州,多將糧秣資供,始知二郎消息……便即來投。」

    裴該瞠目怒道:「我必殺陳午叔侄,為先兄復仇!」

    馮鐵急忙勸阻道:「我家使君正恐裴使君如此,故此遣末將引裴服來——陳午雖為乞活,此前也不肯相助守洛,終究是我晉國子民,多次與胡賊鏖戰,嘗誡左右云:『我等但求活,不可降胡,若降胡,是拋棄父母祖宗,與死何異?』今正當用人之際,不宜與之爭鬥,尊兄之仇,還是容後再報吧。」  

    裴該瞥他一眼,冷冷地回答道:「彼在蓬關,我在淮陰,山水阻隔,即欲復仇,不可得也。卿回報祖君,彼自可與陳午叔侄合縱,我不怪他;但等我前往河南之時,料想是胡虜掃清之日,到那時至親之仇不共戴天,也請祖君不要攔阻。」

    馮鐵拱手鞠躬,回答道:「誠如裴使君之命。」

    裴該頓了一頓,才覺得自己的反應順序是否有些錯位?當即詢問裴服:「阿兄遺骨何在?」裴服回答說:「李頭相助小人,草草落葬於蓬關之北。」裴該點點頭:「要待驅逐胡虜,飲馬黃河,當奉先兄遺骸返鄉安葬。」

    馮鐵又再插話:「尊兄既已罹難,我家使君已遣人入長安告喪,請將鉅鹿郡公之爵由裴使君襲承,相信朝廷必會應允。」

    裴該皺皺眉頭,心說這倒勉強能算是個好消息……

    ……

    裴該留下了裴服,派人安頓好馮鐵,並且送走了卞壼,自己一個人返回內室,垂著兩條腿坐在床上發愣。裴丙探頭探腦地進來問:「主人可要飲茶?」裴該點點頭:「沏一壺來。」

    他從江南搞來了一些茶葉,當然啦,沒有按照時下的習慣,索取茶餅,而是要求把新葉採摘下來之後,略加翻炒,去其草腥氣,就送來臨淮——自有裴仁等人負責辦理。實話說,任何天然物種,天生就不是用來養人的,那種以為人乃萬物之靈,萬物皆供人所用的說法完全是胡扯,所以不經過長期的培植和改良,這些新的茶種完全沒法和後世相比。但裴該在前世就不是一個好飲茶、善飲茶的人——其實他更喜歡咖啡——穿來此世,有茶水可喝就足夠了,也不必要求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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