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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器營」所製造和修理的兵器、用具,以及從戰場上搜集來,或者軍隊淘汰下來的舊貨,理論上每一筆都該有記錄,然後每月統計結果,上報給「君子營」,由程遐之類中原文士來審核、歸檔。如今程遐分派給裴該的就是這麼一份工作,大概五六個月的「匠器營」統計結果,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而被延誤下來,並未及時整理,希望能夠一次性審定。
裴該知道程遐對自己肯定是有意見,有看法的,任憑是誰,跟同僚爭奪了好長時間副督之職,都未能如願,突然發現一個新晉之輩竟有後來居上、獨占鰲頭的跡象,那心裡肯定不舒服——石勒若是許諾讓裴該和張賓平起平坐,相信就連張孟孫也不會樂意,必然敵視裴該。
所以在石勒、張賓離開之後,對於自己是不是要去拜訪「君子營」留守的同僚,裴該是頗為躊躇過一陣子的。照理來說,既為同事,相互間就該儘量搞好關係,即便想把對方踩在腳下,終究自己新來乍到,最好是暫且放低姿態,先混個面子上還算過得去為好。但裴該考慮到自己並沒有在胡營久呆的打算,又何必硬把熱臉往人跟前貼呢?再者說了,人對於你的熱臉,或許給的只是一張冷屁股……
所以他正好趁著生病,對於程遐等人是不理不睬。倘若程遐有意示好,自會遣人過來探望,或者起碼在自己病癒之後,寫信致意。但是非但程遐,就連曲彬這一流的都毫無表示,一直要到他病癒數日後,曲彬才主動找上門來,但那傢伙讓家奴「乒桌球乓」一拍門,裴該就知道來意不善了。
既然不想在胡營久呆,那就沒必要低聲下氣向人,反倒更應盡顯倨傲之態,只有這樣,才能表示自己雅不願與這些「漢奸」為伍,將來離開之後,風評也不至於太差。否則肯定會有人想了,你本鞠躬向人,人若接納,便可久留,之所以棄之而去,僅僅因為融不進這個團體裡去,受到排擠之故,未必是真的不願意為胡人效力啊!
所以他當面頂撞曲彬,並且矛頭直指程遐——誰叫曲彬是你派來的呢?他知道程遐必然不肯善罷甘休,一定會找機會收拾自己的。果然,事兒來了,程遐自己不出面,通過支屈六分派下工作來,基於裴該目前跟支屈六關係還算不錯,更基於他想要麻痹石勒、張賓的想法,就不可能一口回絕掉。
你既投入胡營,當然是要為人工作的,不可能真象演義所說的「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再說了,史實中徐元直仕魏而官至右中郎將、御史中丞,那也不是光靠吃閒飯就能混得出頭的,他若真是毫無作為,即便演義里的曹操,也會將之一刀兩斷。
裴該若真是對石勒沒有用處,石勒必下毒手,才不會好心好意地把他姑侄給放了呢。只有先取得了石勒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使得自己的活動範圍增大、自由度增強,身邊兒不經常跟兩三個監視之人,那才有機會落荒而逃。
他當日約定「降石不降漢」,也不獻謀以圖晉朝,但這整理、審核軍中文書,可不在約定範圍內,那是可以做的。而且不但要做,還必須做好,如此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來,也才能戳破程遐的圖謀,給他來個響亮的大耳光!
可問題是,這古人都是怎麼記帳的?自己完全瞧不懂啊!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芸兒又跑過來了,果然是裴氏召喚。裴該心說這我不睡,你也不肯睡,究竟在操什麼心?擔心我真的從了胡了,從此你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腥臊之地?趕緊前往拜見,果然裴氏就問了:「我見那胡將以簡冊與文約,是要卿做什麼?」
裴該先把自己的大致想法說了一遍,說我既入胡營,不可能真什麼都不做,那樣也無助於咱們逃亡的謀劃——當然啦,如今怕隔牆有耳,他言辭說得比較隱晦,相信裴氏是聰明人,應該能夠聽得懂。然後就面露苦笑:「可惜這帳目之事,侄兒從未學習過,恐怕要被那程遐恥笑了。」
他一貴介公子,沒事兒學什麼記帳、算帳啊,讀好聖人書才是最重要的。在家自有管家,最不濟也有大哥管帳,至於做官以後……府中小吏都是吃白飯的麼?這已經不是秦朝和漢初「以吏為師」,官員更重實務的時代了,自從儒生掌權以來,政客和公務員之間便日益脫節——而以裴該的家世、品位,那肯定是要當政客的啊,不可能去做下等的公務員。
政客嘛,吟風弄月、尋章摘句可也,就算真想為國效力,那也要總攬大局,誰耐煩做瑣碎小事?
不過裴該也只是隨便發句牢騷而已,主要為向裴氏表示,我陷身胡營,屈與委蛇,其實也很辛苦哪,你別以為我整天得意舒服,就會逐漸淡忘了自己的初心。他正在琢磨,是不是要通過支屈六的關係,悄悄找個懂行的來相助一二……或許不用支屈六,那簡道就會算帳呢——就聽裴氏問道:「帳目何在?我可試觀。」
裴該聞言,不禁雙睛一亮:「難道姑母也懂得算帳?」裴氏淡淡地笑道:「昔在王府主掌內事,也總要看看帳冊的,不然必為下人所欺。但這軍中之帳,與王府之帳是否相同,我卻也不知……先看看再說吧。」
裴該趕緊命裴雄把那摞簡牘抱進來,裴氏隨手挑出幾片來看了,笑意不盛反斂,眉頭不舒反蹙。裴該心說完蛋,敢情連你也不會啊……我還是明天去問簡道吧。就聽裴氏緩緩地說道:「原來軍中、府中,記帳之法也並無太大區別。只是……」她想了一想,注目裴該:「裴郎明日尋些算籌來,我試為卿整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