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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初過江之時,王導確實頗有招攬之意,同時司馬睿也暗示想召裴該入幕——王、裴兩家都是東海王司馬越的基本盤,如今王氏已經上了琅琊的賊船,若再能招得裴氏相從,琅琊便可徹底接收東海殘部啦。問題是王導這人表面上歉抑,骨子裡卻頗為倨傲,他在等著裴該自己上門來求官,而且原本裴在王上,若是不能抑壓裴氏,收為小弟,就怕將來還會冒到自己頭上去啊——我和處仲能夠壓住裴該,其他那些兄弟就不好說了。
可惜裴該只是求點兒產業、錢糧,卻絕口不提要官之事——裴該也怕就此落入王導的彀中,從此只能依附琅琊王氏,則自己的手腳必受束縛,終究他也並非甘居人下之輩。所以王導就把裴該給晾起來了,才給了他一個東海王傅的虛職,王、裴就此分道,並且漸行漸遠。
在這種前提下,王導怎麼可能允許裴該娶自己家族的姑娘為妻,白借王家的光,卻不是王家的從屬呢?除非裴該願意入贅……
但是相關事宜,估計也就王導和裴該二人「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旁人——甚至於包括王廙、王彬、庾亮等輩——都是瞧不清、摸不透的,遑論還沒來得及渡過長江的荀氏了,所以才只隨便裴該吹牛。
裴該對荀灌娘說,我若是想通過婚姻關係來攀附豪門、拉攏世家,早就在江左娶了王氏女啦,何必等到今天仍是孤身一人?我純粹是瞧上了你這個人,而不是瞧上了你們潁川荀家哪。
此言倒大出荀灌娘意料之外。她不管再怎麼飛揚跳脫,性格不似女兒,卻如男子,終究受大環境的影響,仍然會覺得女性就天然該是男性的附屬品——先是父族,後是夫族——什麼男女婚前便戀慕而生情愛之事,從來都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她始終認為裴該是想要拉攏潁川荀氏,從而得到馳騁中原的助力,才會向父親荀崧提親的。
魏晉世家豪門的產生,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地理因素的影響。河南為天下之中,洛陽是魏、晉之都,距離首都比較近的區域,自然人口繁盛、交通便利,學術水平也容易提高,世族便於滋生。河南之南是潁川,有荀氏;以北渡過黃河則是河東,有裴氏;西有弘農楊氏;東有滎陽鄭氏……就連冀州的博陵、清河崔氏因為路途略遠一些,都要等而下之,遑論僻處東海之濱的琅琊王氏呢?
因此在荀灌娘想來,就算荀氏再怎麼凋零、散落,也比幾乎全須全尾的王氏要烜赫啊,夫君你棄王而聘於荀,乃事理之常,怎麼竟說不是為了家族,而單是為了我呢?
時不時受老爹教訓,荀灌娘本人也隱約覺得,自己這種性格未必就能順利嫁得出去——尤其是長得還不夠漂亮——若能出嫁,必然得依靠家族名望的加權。所以新婚之夜,夫君你就跟我這麼說……這就是所謂的「調情」吧?不是真心話吧?
終究是十幾年養成的性情,新婚之夜的天然嬌怯也沒法徹底抑壓下去,荀灌娘當即便將疑惑、譏誚和略顯警惕的目光投向裴該。裴該笑一笑,鬆開了攬著新娘肩膀的手,表情有些促狹地說道:「我愛卿,乃是因為卿似男兒。」
荀灌娘聞聽此言,不禁略略打個冷戰,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
第五十章 夫婦敵體
士人的「龍陽之癖」史不絕書,相關皇室醜聞也一抓一大把——有些可能出於後世污衊或者捕風捉影,但漢哀帝之寵董賢,差不多就板上定釘了。不過純粹的男同並不多,大多數情況下還是雙性戀,即便漢哀帝,那不也跟董賢兄妹、夫婦滾一床,好胃口男女通吃嗎?
所以裴該一說:「我愛卿,乃是因為卿似男兒。」荀灌娘當場就想左了,不禁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心說難道我夫君喜歡男人,因為我的外貌、性格象男人,所以才聘於荀氏……雖然小姑娘對男女之事還有些懵懂,聽著都難免膽寒——男男之愛即便社會道德勉強能夠容忍,終究也不是可以公開提倡的正行啊!
裴該明知道自己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對方難免想歪,他是故意逗小姑娘來著——你真以為我是無恥的騙子,想跟你搞「形婚」嗎?不是啦——
「古人云男為天而女為地,男為乾而女為坤,固然各守其道,然乾坤豈有高下之別?夫婦本為敵體,世俗卻以為女子必須依附於男,此大謬也。雖然男主外而女主內,女子持家而男子柱國,然非女子天生秉賦不如男子——從來只有賢愚之別,男女莫不如是,豈雲女子必不如男?
「修齊治平,男女皆可修身,女子既能齊家,又如何不能治平?為閨閣中即不與其學習的機會,出嫁後又命其必從於夫,自然能力不足——後天不足,非先天缺乏秉賦所致。若以教育男子之法教於女子,焉知女子中不能出英雄豪傑、顯宦名吏,甚至於天下之主?!」
他一開始幾句話還則罷了,最後數言卻實在驚世駭俗,荀灌娘聽了,大腦當場當機——形之於外,就是羞怯之態盡去,轉過頭來,瞪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裴該的正臉。
裴該喜歡看她這種神情,不喜歡看她嬌嬌怯怯的小兒女之態,不禁將身體朝側面一歪,換個輕鬆的姿勢,借著燭光欣賞妻子的容貌。當然啦,話還得繼續說清楚——
「論德,無孟母何來孟子?論才,班大家不輸父兄;漢高祖崩後,呂太后實執國政;琅琊呂母揭杆以抗新莽……世人皆目為奇女子,其實亦未見奇,唯其罕見,故乃得名。裴某不敢自稱英雄,然亦欲得奇女子為偶,尋常閨閣,受禮教之束縛,以男子之欲為己意,有若土偶木像,又豈是我裴文約之佳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