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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時代,君權至大,固然皇帝的意圖要受到相權和百僚的制約,可若是真把皇帝逼急了,完全不考慮因此而人心悖離、權威喪盡,甚至於皇位不保,直接掀桌子,那也是挺夠臣子們喝一壺的。
因而祖逖同時下令給屯紮在河南的右衛將軍裴丕,要他揮師入洛助守。裴丕本是裴該布置在洛陽附近地區,以應不測之變的一枚棋子,理論上只聽裴該調遣;但裴該也早就承諾過祖逖,說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裴丕可從祖君之命。終究伊洛地區的防務重任都壓在祖逖肩上,不可能空放著一支兵馬,連祖逖都調不動吧,浪費事小,逢有危難,再向長安請命,必然緩不濟急。裴該是出於對祖逖的絕對信任,當初才承諾了此事。
因而午前祖渙才走,朝野內外還沒能徹底反應過來,黃昏時分,裴丕就領著兵進城了,於是上下得安。
裴詵聞知此事,不禁大喜道:「此天之所以資大司馬也!」當即秘密馳入軍中,去和裴丕密商。
裴詵的意思,是想讓裴丕趁機掌控住洛陽的防務全權,則隨時都可以找個藉口發動政變,迎接大司馬還洛。當然啦,祖家軍近在咫尺,大司馬卻在千里之外,此時是絕不能夠草率行事的,否則不但大計難成,還容易導致前線喪敗,羯勢大熾。必須得等石勒敗退,祖逖往追,趕得遠了,然後再可應機而發。
二裴軍中密議,幾乎與此同時,荀邃和祖納聯袂過府拜訪太尉荀組,同樣摒人私談。
荀組荀泰章已經六十多歲了,垂垂老矣,身體衰弱,精神倦怠,因而雖然掛著「錄尚書事」的頭銜,名義上執掌朝政,卻往往稱病不肯赴省辦公,把擔子全都交到了侄子荀邃肩上。他曾經慨嘆荀邃兄弟從政經驗還不夠豐富,行事每每有所疏失,否則的話,我也可以跟梁芬一般告老致仕,去頤養天年了。如今風雲動盪,稍有不慎,即便雲端鴻鵠也可能墮落塵埃,所以罷了,我再鞭策老骨,扶持你們兄弟幾年吧……
因而雖然逐漸卸下肩上的重擔,卻命荀邃,逢有大事,或者難以決斷者,一定要來跟我商量。
荀道玄由此才與祖士言聯袂而來,向叔父問計。他先陳述了一番今日的變故,祖納隨即便道:「舍弟但籌劃軍務,於政事向來生疏,乃召裴盛功入京……」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說:「此舉,無異於開門揖盜也!還望太尉相助,籌劃應對之策。」
荀組先望望荀邃,叔侄二人用眼神作無聲的交流,隨即他又將目光移向祖納,緩緩地問道:「士言何出此言啊?裴盛功亦中軍之將,則以其護守都畿,有何不妥?」
祖納一時語塞,不禁斜睨荀邃。荀道玄便道:「叔父,守都之責,向來歸於祖公,我家唯殘破的五校,或許尚可調動。而如今祖氏兵馬,絡繹出京,卻召裴盛功來,使愚侄不禁想起一樁故事……」
「卿所想何事啊?」
「後漢之時,何氏掌兵權,而袁氏為士大夫領袖,但協力同心,足可定朝綱而安社稷。惜乎何遂高不自信,乃召外兵入京,遂有董卓之亂……」
荀組雙眉一豎,呵斥道:「噤聲!汝乃以裴盛功為董卓乎?或者以某人為董卓乎?!」
第十九章 中書宦者
荀組呵斥荀邃,說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昔於漢季,董卓所部不過數千涼州軍,倒是與今日裴盛功所領近似。然而因何苗依附之,董卓復奪執金吾丁原軍,方能逐袁、曹而倡亂,裴盛功何能為此啊?比擬大為不類!」
荀邃趕緊拱手致歉,說我只是一時間沒有想到合適的前例罷了,叔父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啊。
荀組閉上雙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回復道:「卿等所慮,是唯恐裴盛功來之易而去之難吧……」
荀、祖二人之所以對裴丕率兵進京感到如此的惶恐,要急著去向荀組問計,關鍵就在於,對裴該權傾當朝之事,以及曾經遍傳洛中的讖語所指,他們全都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的。
某人的實力和勢力到了哪一步,自然會對朝局產生難以遏制的影響,甚至於翻天覆地,對此,作為積年政客的荀氏叔侄、祖士言等人,當然不致於掩耳盜鈴,假裝瞧不見,於國家的前景、家族的前途、個人的榮辱,多少也會做些設想和籌劃。就總體而言,他們的希望都是維持現狀,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司馬氏的名望實在已經跌到了谷底,再加上勉強可算嫡流的只剩了一個司馬鄴,且又無子,作為朝臣,總難免思慮萬一——萬一司馬鄴少年夭折呢?萬一他沒有兒子呢?晉室權威,必將徹底傾頹,那到時候還有誰能夠挽救啊?
實話說如今司馬鄴表面上的權威,那全是裴該和祖逖二人哄抬起來的,若僅靠此前的索綝、梁芬,或者靠荀氏,必不足以統馭天下——起碼建康政權在司馬鄴還都之前,就一直跟長安政權貌合神離,甚至還常起齟齬甚至爭亂。那麼倘若某一天,祖尤其是裴不想再維持這家皇權了,則晉祚尚有延續的可能嗎?對於此事,實不必讖謠播傳,中原士人但凡有些腦子,且關注國事的,無不咸知,何況官宦傳家的荀道玄、祖士言呢。
要他們力扶傾危,護持皇權,不但沒有能力、信心,其實也沒有足夠的動力。最大的希望是維持現狀,或者稍稍做些改變,最終祭由司馬,政歸裴氏,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結果。實話說以世家大族的代表裴該——雖然裴該在長安之為政,多少偏離了世族的利益,但可以認為那只是權宜之計——與司馬氏共天下,就等於世家與皇權共天下,於此,起碼荀氏是樂見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