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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是他人,裴該就命擋駕了——有什麼事兒書成奏上,我這兒正忙著哪——但長安城內,只有三人求見他不便相阻,那就是裴嶷、陶侃和荀崧。於是只得暫且放下書卷和筆墨,親往恭迎荀景猷。
荀崧進來,三言兩語寒暄過後,便問:「荊妻與灌娘催促我為貓兒舉行婚事,故此特來相問。」
裴該說這事兒大人您決定就好啦——「吾方政務倥傯,實無閒暇——除非,春末夏初再說。」
荀崧點點頭:「既然文約有此言,我便以貓兒仲父身份,一體規劃了。然而,不知此番出征,楊清可有功績?此後更做何等安排啊?」
裴該說這回楊清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勞,於是大致將其憑沁水斷後,阻遏羯師的經過一說。荀崧不禁沉吟道:「我亦向陶士行索取楊清履歷,仔細按察,確乎忠勇之士,奈何……運數似不甚佳啊,每每全師盡沒……」
裴該笑道:「唯板蕩始識純臣,若非艱難之戰,如何見其功勳啊?且彼每每能夠獨逃生天,怎說運數不佳?」
荀崧搖頭道:「則文約望卿麾下諸將,是雖無大獲,而皆能全師歸返呢,還是艱難苦戰,陷軍而獨還呢?楊清此番,事出非常,否則豈有覆師而反得立功之理啊?」頓了一頓,又說:「且幸虧此事未為荊妻、灌娘與貓兒所知,否則不知如何擔憂、驚駭,甚至有可能怨懟文約了!」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蹙眉不語。
荀崧趁機就問了:「未知楊清可能適兵、樞二部之任否?」
他的意思,同樣是武職,不如把楊清調去坐辦公室,別三天兩頭地往戰場上跑,這樣既能保證他的性命安泰,也不至於再動不動就一軍盡覆了,豈不是好?
裴該點點頭,說:「據甄隨等將所言,楊清非匹夫也,實有謀略,規劃布局,頗有長才……既如此,我便如大人所請,因功而晉其一級,使代陳安為郭思道之輔。」
荀崧聞言,頗感欣慰,說:「如此最好。」隨即徐徐地從袖內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裴該,說:「此梁司徒方從洛陽致信來,有辭位之意……」
裴該聽了,不禁稍稍吃驚,心說這才是正事兒啊,你進來先跟我說什麼楊清……趕緊雙手接過,展讀起來。
他一邊讀,荀景猷一邊在旁解釋:「司徒去意甚堅,恐怕難以挽留。則若司徒去,朝議必使家叔父錄尚書事,祖大將軍方不起,則尚書省或盡為家叔父及道玄(荀邃)所掌控。是以司徒謀劃,改華敬則(華恆)為侍中。
「漢魏以來,尚書理政,而侍中、散騎二寺省其事(商討、審核尚書奏議)。唯今上踐祚於長安,其時閻鼎、索綝等用事,為謀專制擅權,於朝廷舊署乃多不置。朝臣雖亦有加號侍中、散騎者,其實備員罷了。
「且二寺之職能,原本輔弼天子,以制尚書。今上雖已成年,尚未躬親政事,侍中、散騎亦多不出入禁中,國政唯由尚書,則錄尚書事者,不獨為宰相,幾乎為攝政矣!」
裴該心說這就是我原先的布畫啊,亂世之中,國家確實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行政機構的,但要不要天子……起碼要不要天子實際上干涉政事,起作用,可以退一步再作考量。不過荀崧所言也有道理,原本尚書省基本上捏在我和祖逖的手中,所以根本沒考慮過制約機構的復興,如今既然有可能落到荀組手裡,那……
就聽荀崧繼續說道:「是故司徒乃欲使華敬則為侍中,領門下,內輔天子而外製尚書。華敬則朝暮搖擺,則若梁司徒去位,我等於尚書省內力衰,且祖大將軍亦不起,多半是會倒向家叔父的。然若使其掌門下,省尚書事,則未必了……」
晉代的門下省,其實就是漢魏的侍中寺(省),其後更要合併了散騎省和西省,才最終成為隋唐權威赫赫的三省之一。這年月的門下侍中、散騎常侍等職,都主要負責對上命(出於中書)和下奏(出於尚書)的審核,獨就侍中而言,權柄雖不如後世,也已經有了一定的封駁權。所以尚書和門下是相互制約的,天然就不可能和睦,倘若華敬則一朝權在手,你看他會不會對尚書省的奏章全面開綠燈?即便只是表面文章,表示自己並非尸位素餐,也得時不常小打幾架吧?如此一來,他就不會徹底倒向荀組了。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微微而笑,說:「梁司徒實老成謀國者也。」其實心裡說,這老滑頭,治國不行,搞政治鬥爭倒很內行嘛。
他若在辭位前便即提出動議,改命華恆為侍中,相信荀組是斷然不會攔阻的。因為華恆既去,荀邃理所當然進位左僕射,在不設尚書令的前提下,那就是尚書省內第一把手,怎可能不樂意啊?而華恆既出高門,又是外戚(其妻為晉武帝女榮陽公主),在誅除索綝的行動中立過功,於省內掌權多年,他怎麼可能甘心去坐冷板凳呢?必然會重建門下省,甚至於可能連散騎寺都直接給合併了……
目前的門下侍中還有梁浚、宋敞,散騎常侍則有華輯和嚴敦,情況都跟華恆類似,即便不是關西人氏,也都是從長安跟著司馬鄴東歸的,天然的騎牆派。唯彼四人或者名望、資歷不足,或者在誅除索綝的行動中也騎了牆,所以到洛陽後只能掛個空頭銜吃白飯。然而一旦把華恆往其中一扔,必然產生強烈的催化反應,說不定這五人將會組成一家新的派閥,直至能跟荀黨正面硬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