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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從肉體上消滅敵人,就是取勝最簡捷方便的手段啊,至於由此而產生的後遺症,一般人根本就不可能預見得到。
所以裴嶷才擔心,裴該會不會對於篡奪司馬鄴的帝位,心存不忍呢?他也曾經用言語試探過幾回,裴該卻總是以天道作為敷衍——「何謂天意?天意即大勢與人心也,但從大勢,順人心,則無往而不利;若逆大勢,悖人心,雖強必斃。叔父何憂啊?」那意思仿佛是在說,一切順應大勢即可,不必要預作特殊的布畫。
裴嶷心道,我曾經跟你說過的「爭天」之語,難道你忘記了嗎?取大勢,定天下,要與天相爭,這權柄、名分麼,也得與天相爭啊。老子固雲「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但誰也不肯把到手的權柄、名分,主動讓給你吧?司馬鄴雖然愚頑,終究不是燕王噲,況且即便子之,也肯定在暗中做了不少工作,才能盼到受禪之日。
當然啦,子之最大的錯處,就在於只肯做上層的工作,而忽略了下層;不如陳氏,自下層而至上層,乃得代齊。裴該目前就等於是在做下層的工作,關中乃至虢洛,士民無不歸心,但若不邁出那最後一步,撐死了也就做周文王罷了。
裴該或許願意等,裴嶷卻等不了。終究裴儉年紀太小了,要等他成長為周武王或者魏文帝,裴文冀墓木早拱矣——裴該或許只考慮天下蒼生,最多考慮一下裴氏家族,裴嶷卻需要考慮先兄遺下的二子,說白了,他這裴穎的分支能夠在新時代分得多大塊蛋糕。
裴嶷已然年過五旬了,時日無多,一旦撒手人寰,裴開、裴湛能力平平,就很可能被邊緣化。他人還則罷了,裴黎分支的裴詵,實在是個勁敵啊。
而且正如梁芬所說,一旦羯趙覆滅,巴氐不足為患也,天下就等於重歸一統了。亂世之中,臣權凌駕主上乃是常理,若待太平,君主的威望就會直線上升,加上人心思定,不樂翻覆,再想邁出最後一步,難度必會無形中提高。如昔日司馬昭滅蜀,聲威一時無兩,但若司馬炎不篡,卻又滅吳,一統天下,說不定名聲反倒要向曹氏轉移了……
此前梁浚、梁允密書前來,說如今洛中形勢複雜,司徒公既去,缺乏統籌之士,希望能夠把李仲思再送回洛陽去,裴嶷當時並不以為意,還嘲笑梁氏無能——也就梁芬老頭兒有兩把刷子,其後輩則全是因人成事之徒。如今形勢丕變,他擔心即便梁芬還在洛陽,恐怕都很難引導時局了,那麼,要不要如二梁所說,讓李容去主持其事呢?
乃與裴粹密議,裴粹搖頭道:「李仲思未必能夠主持大局啊……」
他認為,倘若將李容秘密遣去洛陽,必將束手縛腳,難以從心展布;而若實命於中朝,終究那傢伙是被祖氏從尚書省內逐出來的,祖氏未必樂見其歸,而即便因為種種理由作出妥協,也必然嚴密監視之,李容照樣玩兒不出什麼花樣來。
況且:「李仲思之心,可同我等否?此事若謀之於眾,未必穩妥。」
李容既是梁芬的故吏,又親歸長安來投效,他肯定是傾向於大司馬的,但是否樂見大司馬更進一步,甚至於願意為此做出努力,人心隔肚皮,那就不好說了。倘若召李容返歸長安,再加試探,直至明言,浪費時間不說,還容易使消息敗露——此等隱秘之事,豈可謀之於多人啊?
裴嶷就問了:「則舍李仲思外,尚有何人,可以當此重任呢?」
裴粹微微一笑道:「能行陰謀詭計,只手翻覆者,誰如『毒士』?」
「毒士」王貢,實話說裴氏一族沒有誰樂意親近他,覺得對於此等危險人物,還是敬而遠之為好。但王貢的能力,大傢伙兒是全都認同的,於其心意,經過裴詵對洛陽謠讖的反覆調查,最終指向王貢,也可不問而知。
裴嶷嘆息道:「可惜,王子賜尚在關東,不克遽至洛陽……」說到這裡,心中猛然間一動,不禁斜睨裴粹,心說老兄原來你是在打這種主意……
裴粹不可能不清楚王貢見在何處啊,卻特意提他的名字,其實潛台詞是:只有負責隱秘工作的人士,才能在洛中掀起合適的風浪來,以資我等利用。而關中行台負責隱秘工作的,並非王貢一人吧?
裴粹這是想把親兒子裴詵給撒出去,成此大事,也趁機立下不世之功,那麼日後於家族之內,他這一支不就容易得勢了麼?
裴家上一代,總計從兄弟七人:裴秀可以不論;裴越無嗣;裴康、裴綽諸子俱沒,其中裴康只剩下一個女兒,乃是如今的吳興王太妃;裴楷子裴憲仕羯趙,有女嫁於衛氏;唯裴黎生裴苞、裴粹,裴穎生裴武、裴嶷,這兩支尚存其半。
故此在內部區分支系、集團的話,而今裴該麾下同輩之裴,有裴苞子裴軫、裴丕、裴彬,裴粹子裴詵、裴暅、裴通,以及裴武子裴開、裴湛。本來西支就比東支人多,其最受信用者,也只有裴詵,若再賦予裴詵如此重任,裴嶷心說我東支不是要完麼?!
眼見裴嶷沉吟不語,裴粹就拐著彎地勸說道:「文約但重天下,而不重家族;則家族之重,唯我等為之肩荷,其個人榮辱,何足道哉?」言下之意,一切都要為了整個家族考慮,則我這一支比你這一支多邁出去一步,就那麼難以接受嗎?今若計成,雞犬飛升;計若不成,大傢伙兒一起跟起跑線上原地踏步——文冀啊,你好好考慮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