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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聽了,當即一皺眉頭:「得非石勒命為國師的西域僧麼?」
僕役說對,隨即解釋,說當日襄國圍城之前,這個佛圖澄便悄悄遁出城外去了,潛伏於鄉野之間,竟成漏網之魚。還是這回衛將軍率部摧破孔萇的時候,想起了他來,即命在冀州和司北各處搜捕,前不久終於逮著,於是檻送洛陽。
庾翼對和尚沒啥好感,不禁自言自語地道:「彼實助紂為虐,既縛至洛陽,天子多半要斬殺之……」
這年月佛教雖然早已傳入,卻並不怎麼盛行,士大夫於儒學之外,多半是崇道的,尤以琅琊王氏為最——如王羲之起雙名,以「之」字為結,其同輩中尚有王羨之、王胡之、王晏之、王允之等等,就都是受了天師道的影響。當時崇道的家族尚有陳郡謝氏、殷氏,高平郗氏,丹陽許氏,東海鮑氏,義興周氏等等,數量相當不少。
然而王羲之雖然崇道,卻也並不反感釋教——這年月兩教還沒因為搶地盤兒、搶信眾而幾乎把腦漿子都打出來——聞言微微搖頭道:「不過一個修道者,雖曾附羯,其於軍政事何由置喙啊?囚之可也,逐之可也,何必要殺?天子素來仁厚,應不為此。」
庾翼微微一笑,隨即下巴一抬,遙指那些香案,壓低聲音說:「若其老實歸洛,復能以言辭動天子、大老之心,或者未必死。然逸少兄且見此景,洛陽城內奉釋者不在少數啊,雖為囚徒,亦有人迎,此事大是遭忌。我恐佛圖澄命不久矣!」
第四十一章 司馬睿的哭訴
想當初衛策擒住孔萇的時候,孔萇惡狠狠地說:「來世還化悍賊大寇,好來攪擾汝家天下!」衛策聽見「來世」二字,突然間就想起了佛圖澄。
因為以中國的傳統,是本無輪迴轉生之說的,碰上類似情況,頂多放狠話說「我化作厲鬼如何如何」。輪迴這一概念,本出於印度古婆羅門教,後被佛教所吸收,佛教傳入中土後,道教於南北朝時代也加以抄襲,才終於成為幾乎全民都信奉——起碼也知道——的迷信思想。
衛策此前也曾接觸過釋教,在洛陽時受人慫恿,去旁聽過帛尸梨密多羅的講道,對於輪迴之說雖然不怎麼感冒,起碼有這個概念。因而聽了孔萇之言,他猛然間就想起佛圖澄來了,心說那老賊當日不在襄國圍城之中,未知逃到哪裡去了?終究曾是羯趙國師,我若能將之擒獲,又是一件大功啊。
即遣人密訪,隔數月後,終於在廣宗逮住了佛圖澄,並其弟子道安、竺法雅等,一併推入檻車,押送洛陽。檻車未到,其事先上奏朝廷,就此引發了激烈的爭論。
洛陽因為有白馬寺,這年月可以算是佛教在中土的大本營,所以洛陽城內士庶信佛的比例,隱為天下之冠,加上帛尸梨密多羅又早早地離開了江南,北歸洛陽傳教,遂使朝廷臣僚之中,不少人都站出來為佛圖澄求情。他們的理由跟王羲之所言差不太多,佛圖澄一個修道士,又不跟蜀中范長生那樣自有田地、武裝,則他對羯趙的政事能夠產生多大作用啊?不應領受死罪吧。
再者說了,傳聞佛圖澄昔在襄國,也曾多次勸說石勒、石虎等少殺戮,則其於中國,可以說是功大於過的。
裴嶷等人雖然不信佛,但也覺得殺一個和尚沒什麼必要,無以顯示新朝的仁厚和德澤萬方,因此建議將其逐出中原,趕回西域老家去吧。
裴該不置可否,只是說:「且先押來,候朕一見,再定處罰不遲。」
裴嶷等人聽聞此言,倒有些慌了,紛紛諫阻,說陛下無須見此西僧。熊遠在上奏中說得更明白,西來釋教,善能蠱惑愚夫愚婦,雖然暫不為大患,但亦當防微杜漸——「昔楚王劉英好釋而反,漢季又有笮融浴佛而亂徐州,陛下當引為殷鑑。」
無論道教還是佛教的盛行,其根由都是人們在亂世中看不清前途所在,故而尋找精神寄託罷了;而既然中原已定,華朝的大小臣工,除非從前就曾受其影響,否則不到垂垂老矣,害怕死之將至的時候,多半不會去信教——因為佛、道教義,很多方面跟儒教是有所衝突的啊。故而裴嶷、熊遠等人覺得佛教不是什麼好東西,愚昧鄉俗信奉也就罷了,倘若天子亦受蠱惑,日益遠儒而崇釋,那可如何是好啊?
固然就裴該從前的表現來看,不但不信佛,亦不信道,所崇唯聖賢之言而已,但終究起家於徐州,而徐州歷來就屬於佛教的「重災區」——其根由,就在熊遠所說的「笮融浴佛」之事——豈可完全不受影響啊?
笮融乃是漢末豪強,被徐州刺史陶謙任命為下邳國相,並負責轉運廣陵、下邳、彭城三郡糧秣至州治郯縣。可誰想到笮融卻扣下三郡物資,在下邳國內廣修廟宇,導致四方佛教徒齊聚下邳,竟達五千戶之多。且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誕日,笮國相還要舉辦「浴佛會」,布設飯食(那年月倒是還不講吃齋)於路,耗費上億錢,前來就食和圍觀的不下萬餘人。
陶侃在徐方不修刑政,遂至曹操大張撻伐(起碼他給了曹操合適的藉口),並且兵敗如山倒,只能寄望於外來戶劉備,不能不說,其中也有笮融的「功勞」,所以熊遠才說笮融「浴佛而亂徐州」。
裴嶷南投之後,曾經在徐州呆過一段時間,熊孝文更曾任彭城國相,對於徐方民間相對濃厚的釋教氛圍,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那麼天子曾久據徐州,以之為逐鹿中原的根據地,若說他從沒受過釋教影響,可能性是不大的——若其不然,昔在河內,「舌粲蓮花」那詞兒是怎麼脫口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