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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碩擔心的是裴氏敗落,但理論上只要裴該權柄不墮,就算聞喜本家全都死絕了,裴氏亦遲早復興。那麼你裴該覺得聞喜本家不可靠,既難以把控,又派不上什麼用場,光留個祠堂、祖墳就足夠了,還不如別立裴氏,由此直接篡奪……不對,是復取宗族之權柄,也在情理之中啊。
只是其實,我是打算拱手交權的……奈何你們不信……
——當然啦,裴該並非不信,他的主要目的是弱化裴氏宗族,起碼將之析分,分而使弱,對此,無論裴碩還是裴通,全都猜不到點兒上。
於是裴碩反覆思忖之後,就理論上認可了裴通的說法,但仍然哀求道:「故土難離,關中雖有沃土千里,奈何並非祖宗產業……實不知當命何人遷往關中,且欲遷其半,未免太過……」
二人商談良久,討價還價,最終決定分三成裴氏族人——大概連男帶女加老弱是一千多人——及相應奴婢、佃客,遷往關中去安置。至於具體落實到哪些人頭上,裴通說了:「叔祖久執族政,自然由叔祖判定,我是不便越俎代庖的。」
裴碩又有點兒瞧不明白了。他心說遷徙是件苦事——雖說貼近大司馬,將來有望興盛,終究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有幾人目光能夠如此長遠啊——我還以為你們會把我和親近我的門戶西遷呢,結果你們把權力又交回到我手上……那我當然把不對付的那些人給轟走啦,比方說這幾天跑去找你告刁狀的,我雖然不加攔阻,但別以為我不知道都有誰!
再一琢磨,或許這正是大司馬之本意,就是要讓那些跟我不對付的傢伙入居關中,成為其基本盤;至於跟我親近的同族,他大概並不怎麼放心……
裴通與裴碩商議既定,便即返回了縣署,數日後遣小吏來,把官府想要收回的田土,開列一單,還要求釋放奴婢、佃客近千人,限定開春前必須交割完畢。而裴氏族人,也須在臘月中啟程上道,這樣到了關中,才能夠趕得上春播。
裴碩不敢怠慢,果然挑選了三分之一的族人,並相應佃客、奴婢,以財物收取他們的房屋,然後勒逼上道。眾人扶老攜幼,坎坷而行,於路慟哭,個個恨裴碩切齒,自不必論。
這些裴姓子弟來到關中後,即在雍州刺史裴粹的主持下,各按丁分給土地一百到二百畝不等,奴婢釋放其半,及佃客也皆按丁授予五十到百畝不等的土地;但不使聚居,而散處於京兆、扶風、馮翊、始平、北地五郡國之中。
這是裴該的吩咐,但裴粹並不明晰裴該真意,於是暗做手腳,將裴氏族人大半留居於渭水河谷,給予良田,以拱衛行台所在的長安城。就此而歷十數年,京兆裴氏蔚然大興,其顯赫更凌駕於聞喜本家之上。
與此同時,關中釋放了第一批二百餘戶屯民,即於聞喜縣內分給田土,裴粹又趕著他們上道,去交給兒子裴通,以耕種從裴氏本家析出來的多餘耕地。
這一系列替換行動全都完成之後,裴通乃再次駕臨本家,即宣裴該之命,讓長老裴桐暫理族事,然後把裴碩也給趕到關中去了……是為「過河拆橋」之計。
第四十九章 得無懼怕朕麼?
且說裴該率郭默、裴熊二將,並禁衛三百騎,即於接詔的次日離開長安城,一路疾馳,不過六日,抵達了洛陽。
司馬鄴聽聞裴該到來,不禁大喜,對朝臣說:「裴公果然憂心國事,其來甚速啊……」本以為起碼要半個月以後,裴該才能到的。
而且在此期間,各方軍情傳報,石勒分兵踏過封凍的黃河,騷擾兗州,祖約率州郡兵馬攔阻,堪堪將敵擊退,本身卻損失慘重——交換比幾乎超過了三比一——乃十日間三次向洛陽請援。同時石勒命王陽統軍進逼太行隘口,李矩來救,中伏而退,激戰五日後,隘口終於失守……
不過上黨兵倒並沒有因此而大踏步進入河內,因為支屈六在此之前就接到了石生的求救信,乃率主力西向應援。
所以形勢對晉方全面不利,羯軍游騎也常在成皋關以北游弋,洛陽內外一日三驚。當此情勢之下,別說梁芬、司馬鄴了,就連荀組都盼裴該之來,如大旱之望雲霓……
裴該先自入朝陛見了,然後便前往驃騎大將軍府,去探望祖逖的病勢。祖士稚仍然下不了榻,只得在兒子祖渙的扶持下,勉強抬起上半身來,與裴該相見。裴該定睛一瞧,就見祖逖原本一張黃中泛紅的老臉,如今是慘白如紙,就連雙唇都絲毫不見血色。終究相識已久,交情莫逆,他不禁眼圈一紅,黯然垂下淚來。
這倒並非演戲,確實是心中傷痛。裴該不由得就想起了一句詩:「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詩的原意暫且不論,但見昔日馳騁疆場、昂揚奮發之人,竟然僵臥於榻,病重若此,任誰都難免會鼻子發酸吧。
於是一把抓住祖逖哆哆嗦嗦伸過來的手,落淚道:「祖君,數月不見,緣何如此啊?」
祖逖嘆息道:「是我自恃體健,不善加養護,乃至於此……已屆知天命之年,確實不能不服老啊……文約,我若是去了,國家唯仰仗君。」
裴該趕緊搖頭:「祖君何出此言?君為一世之雄,國家重將,自當馬革裹屍,豈可老於席簀?」他本脫口而出,再一琢磨,呀呸,我這話同樣不吉利!
祖逖嘴角略略一抽,說:「本欲東事我以身當之,不想有今日,有勞文約東來。未知於今日局勢,文約可有腹案否?」別談我的病了,我也沒那麼多精神頭跟你聊閒篇,咱們還是說說國家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