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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到裴該這番做作,到是引起了一個黃鬍子胡人的注意。那胡人邁步過來,揮起馬鞭,橫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口略顯生澀的中國話詢問道:「汝是何人?」裴該梗著脖子,也不去瞧他,仍然注目前方,隨口回答:「散騎常侍、南昌侯裴該。」
他目光所及之處,就見大帳門帘敞開,隱約可見數名晉官跪坐於帳內,畢恭畢敬地朝向一名高鼻深目的胡酋——那估計就是胡帥石勒了吧?與之交談的,大概是襄陽王司馬范、華容縣王司馬遵,還有宰相王衍之流。裴該還大致記得史書中記載王衍對石勒所說的話——「具陳禍敗之由,雲計不在己;且自言少無宦情,不豫世事;因勸勒稱尊號,冀以自免」。
當然啦,他不可能記得住《晉書》或者《資通》的原文,就記得一個大概意思,說王衍矢口撇清,說這回之所以戰敗,完全不關我的事啦,我打小就沒有當官兒的心思……然後,還勸石勒稱帝,想以此來逢迎石勒,逃避死亡。
一個國家,用這類貨色為宰相,滅亡也在情理之中吧。想到這裡,裴該不禁嘴角一斜,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問他姓名的黃鬚鬍人大步邁入帳中,在石勒耳旁說了幾句話。石勒猛地轉過頭,雙目如電,直掃過來。他目光所及之處,晉官們紛紛俯首,不敢仰視,就連裴該身邊昨晚還在吟誦「死國見吾貞」的傢伙也不例外。只有裴該睜大了雙眼,大膽地與胡帥目光交碰,針鋒相對。
石勒一招手,似乎說了一句什麼,距離隔得太遠,也聽不清楚。但隨即便有兩名胡卒跑過來,一左一右架起裴該,直入大帳,隨即一把將他搡翻在地。裴該掙扎著重新坐好,維持先前的姿勢,並將無畏的目光再次投向石勒。
其實他也害怕,但想到反正死在眼前,無可逃避,那害怕還有什麼意義嗎?
石勒不禁笑了,他倒是一口頗為標準的中國話:「令先君鉅鹿成公,是我素來敬重之人,只可惜為奸佞所害。不想今日倒能見到成公的後人——汝今為我所俘,成為階下囚,可怕死麼?」
裴該冷笑道:「死便死耳,懼怕又有何用?」
第三章 唯死而已!
裴該從來沒有想到過,兩千年前竟然會有一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年輕官僚,但對於這具軀體的亡父,倒是在穿越前就有印象。基本而言,晉武帝司馬炎留給他兒子的儘是一票既腐朽又無能的官僚——當然還有很多野心勃勃,但能力與其野心絕對不相襯的藩王——只知道搜刮民財、排除異己,對於治國基本上拿不出什么正確的方略來。
其中若說特例,那就只有三個人:張華、裴頠和賈模。賈南風擅權的時候,三人共同執政,勉強維持住了八年的太平時光。不過若比起從前和此後的各朝代名臣來,這仨貨也只是普通政客罷了,勉勉強強可以類比五代時候的馮道,都是在貴族和軍閥們的屠刀脅迫下,費盡心機也只能保證官僚體系不徹底崩盤而已。
治政或可與馮道一比,至於做官、全身,那就拍馬也追不上啦。人馮道好歹能得善終,張華、裴頠卻最終還是倒在了野心家的屠刀之下……賈模運氣比較好,早幾年就憂憤病死了。
沒想到石勒今天卻說:「令先君鉅鹿成公,是我素來敬重之人……」裴該心說那種貨也就是銼子裡拔將軍,真沒什麼可敬重的。好在靈魂已換,那並不能算是他真正的老子,否則怕是會當場臉紅。
石勒緊盯著裴該的一雙鷹眼微微一眯,繼續問道:「而今,汝軍為我所敗,國家禍亂,眼見得傾覆在即。我問起緣由,王太尉卻說不干他的事——裴郎以為如何?」
裴該瞟一眼坐在石勒旁邊那個冠帶尚算整潔,約摸五十歲上下的白面男子,心說果然這個就是王衍了。隨即把目光再度移向石勒,大聲說道:「王衍誤國亂政,公卿尸位素餐,我等亦皆無能無謀者也,乃至於此。國家喪敗,肉食者誰能辭其咎!」
石勒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手捻卷鬚,仰天大笑。等到笑夠了,這才轉向滿臉尷尬的王衍,厲聲喝道:「裴郎所言是也。想公少壯登朝,名聞四海,身居宰執之任,怎麼倒說並無宦情,從不想做官?天下鬧到這個地步,怎麼還有臉說不干汝的事?」當即命左右將王衍等人全都驅趕到帳外去了。
等到大帳中光剩下了一群胡人和一個裴該,石勒略略放緩一些語氣,探首問裴該道:「晉之王侯公卿,盡皆不如尊先君成公,而今被我所俘之人,亦皆不如裴郎。裴郎可肯降我,得免一死嗎?」
聽到「得免一死」四個字,裴該臉部肌肉不禁一抽——要不要答應他呢?要不要嘗試著「曲線救國」呢?
可是細想一想,自己要是個領兵將官,還能嘗試「曲線救國」,先假意降了胡,找機會再背後捅一刀子——類似例子,兩晉十六國之際簡直是滿坑滿谷,不見得就會留下什麼惡名。可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啊,即便降了石勒,他肯留自己一命,那也必然給拴在身邊做參謀,自己要找什麼機會捅刀?難道吃宴請的時候試著拿餐刀插他?
天人交戰,只在瞬息之間,裴該很快就從對生的渴望中努力掙扎出來,大聲回答道:「我絕不肯降,唯死而已!」
石勒微微一皺眉頭,耐著性子繼續勸說道:「晉主失德,天下紛亂,我從先帝(漢主劉元海)起兵,本為順應天意,弔民伐罪。汝父子雖食晉祿,成公一心為國,卻為奸佞所害,也算是報答過了晉主之恩吧。裴郎年紀尚輕,前途尚遠,難道就不留戀人生嗎?為什麼堅決不肯降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