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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裴氏家族的人口原本不少,只可惜在「八王之亂」中,跟自己老爹那樣身首異處的相當之多,余皆飄零星散。隱約記得,裴頠死的時候,本來是要滿門抄斬的,忘記是誰勸了勸當時的劊子手司馬倫,最終把裴頠兩個兒子改成了流放帶方郡。可是還沒等走到地方,司馬倫就事敗被殺了,於是恢復裴頠名譽,把兄弟二人又給召了回來。

    早知道就不回來了呀!哦,世上本沒有「早知道」,而且那時候這具軀殼也不歸自己管……

    裴該就這麼著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緒,枯坐冥想了一整天。其間偶爾張開雙目,觀察周邊境況,見到王衍等人因為腹內飢餓,竟然還腆著臉推人出去向胡將乞食。石勒倒也真沉得住氣,明明已經打定主意要宰掉這票沒用的傢伙了,卻還是遣人送來了清水和粗麵餅。

    裴該也覺得腸胃一陣陣地攪動,餓得差點兒連正坐都無法完成。但他不願意去乞食求活,面對那些衣冠禽獸的無恥表情——那些人看他的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個瘋子,甚或看一個死人,都儘量離他遠遠的,仿佛胡人最終只會殺死他裴該一人而已,仿佛只要湊近他便難免同死,只要避開他便可得生一般。

    每當看到這種眼神,念及對方的心思,裴該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即便是苦笑。

    紅日逐漸登頂,然後又緩緩落向西方,幾名胡卒跑過來呵斥,把晉官們全都趕到殘破的城垣底下去。裴該也被迫起身,拐著已然酸麻的雙腿,緩緩踱去,但他還是本能地儘量坐得離牆垣遠一些。直到坐下以後,才恍然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實在太過無益——以自己的身份,應該是要餐項上一刀,混不到全屍的,坐近坐遠,那又有什麼分別了?只是一旦坐下,渾身發軟,卻再也站不起來啦。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晉官們蜷縮在牆垣下竊竊私語,猜測自己的前途。每個人都躲得裴該遠遠的,身周五尺之內再無旁人。

    雖然已經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但裴該總忍不住去瞧天色,去關注附近胡人的動向。終於,他發現百餘名胡人明顯有組織、有分配地從四面八方向這裡聚攏過來,在距離牆垣大概六七丈距離的時候,幾乎同時止步,並且紛紛從肩上摘下了馬弓……

    第四章 屠殺

    不少胡人列隊靠近,隨即同時止步,摘下了肩膀上的馬弓——裴該明白,這是要殺光晉人,使「無一人得免者」。

    然而關注胡人動向的當然並不僅僅他一個人而已,不少晉官見狀都不禁張惶起來,但他們卻早就被嚇破了膽,只敢往牆垣旁縮,卻絲毫不敢反抗,甚至不敢出聲喊叫。裴該注意到,這些行刑的胡人是有首腦的,頜下一部濃密的黃鬍子,貌似就是白天把馬鞭橫在自己肩膀上,詢問姓名,完了又進帳稟報石勒的那個傢伙。

    就見只有那傢伙沒有摘弓,卻突然之間從腰間抽出刀來,往高里一舉。落日餘暉正好映照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光刺痛了裴該的雙眼,他忍不住就把眼睛一眯。隨即,耳旁傳來密集的松弦聲,大概半秒鐘以後,自己身後陸續響起了悽厲而絕望的慘叫。  

    開始啦,希望這些傢伙射得准一些,不要讓自己再受什麼痛苦吧。裴該乾脆閉上了眼睛,也刻意不去聽那些慘叫——雖然都是些廢物,但並不見得每個廢物都該死吧?好比昨晚遇見的那兩名青年官員……他們的絕命詩應該不會流傳到後世,而自己抄襲杜甫的半首《春望》,哪怕再如何沉痛、精緻,也絕無可能流傳下去,因為這裡的漢人,一個都不會留下,全部都要死光,死絕……

    然而身上卻只有前一晚留下來的各種擦痛、磕痛,以及因為飢餓造成的胃痛,因為乾渴造成的喉痛,卻始終沒有箭矢入肉的刺痛感——這是怎麼回事?因為自己坐得距離別人都太遠了,所以第一輪箭沒誰瞄著這兒?還得等第二輪嗎?

    耳旁傳來幾句生澀的漢話:「王公受驚了。放心,我家將軍有令,不會讓王公流血而死的。」

    裴該睜開眼來,斜斜地朝側面一瞥,首先見到一片血窪,然後是無數的屍體倒伏在地,屍身上插滿了還在顫動的箭羽……屍堆中,那名黃鬚鬍人正朝向王衍和幾名藩王,臉上展露著得意的笑容。

    從來口舌便給的王衍幾乎都快說不出話來了,哆哆嗦嗦地費了好半天勁,才勉強冒出幾個單詞來:「石公……不殺……我願降……」

    那胡人一撇嘴:「王公降了,有什麼用嗎?」隨即一揮手:「都綁上吧,把嘴也都堵上,我不想聽他們叫喚。」  

    裴該心說要開始了,這就要把王衍等人全都「排牆殺之」,給活埋了吧。可是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唉,這兒還有一個活人哪!難道說石勒因為崇敬裴頠,所以也想給他兒子一個優待,同樣落個全屍嗎?可我對全不全屍的並不在意啊,我只希望死得乾脆一點兒……

    然而胡兵卻貌似都去捆綁王衍他們了,只有那名黃鬚鬍人手裡挺著刀,一個人向著裴該緩步踱了過來。裴該才一眨眼,雪亮的刀刃就橫在了自己脖子上——這手勢,就跟白天拿鞭子橫著差不太多。

    「裴郎,臨死之前,還有什麼需求嗎?」

    裴該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大概因為實在乾渴的原由,導致咽喉腫痛,說出話來都有些變調:「水……」

    裴該估計自己實在是餓暈了、渴慌了,所以才會本能這麼回答。然而對方當場就笑起來了,還說什麼:「死了就不渴了。」裴該又羞又怒,也不知道怎麼一來,幾乎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君子死,不、不免冠……我想要洗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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