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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矩有點兒茫然,便問:「為夫愚魯,還請夫人開釋。」
衛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就說:「今南北分途,長江為隔,彼在洛陽,如人質,如囚徒,其父兄皆在江南,逢此嘉日,豈有不想望之理啊?乃欲南向登山,遠眺長江,雖不能見,聊舒渴懷也好。」
李矩這才恍然大悟,不禁也嘆息道:「裴、王之間,曾有姻戚,本是一家,竟隔南北……以王茂弘之智,豈不知大勢已定,而江南不可守之理啊?早早降順,黎庶得安,家人亦可團聚——這必是王處仲貪戀權勢,特意阻之也!」
在故晉之時,王敦的品位一向比王導要高,但若論名譽,則差得很遠——大傢伙兒都認為王導是個忠厚人(其實未必然),而王敦是個野心家(倒是沒有錯),王導溫雅識禮,王敦難脫粗俗氣。故此江南不從王化,這罪魁禍首,多半不在王導,不在司馬睿,而是那個坐擁強兵、跋扈無忌的王處仲了!
再說王羲之和庾翼之所以執意南向,確實正如衛夫人所料,是思念親人,乃欲趁著佳節登高遠眺。要說洛陽之北,也有北芒山,但距離比較遠,山勢也比較陡,這一天內就要打個來回,未必能爬多高,故此二少年才只能前往城南的委粟山去了。
這委粟山若在十幾年前,估計是不讓爬的,因為其上建有圜丘,也就是天子冬至日郊祀之所在。
不過曹魏最早郊祀,是在洛水北岸的受禪台,一直到景初元年,魏明帝始在委粟山上別建圜丘,同時又在城北建方丘(亦名方澤)。命於冬至日祀皇皇帝天於圜丘,以始祖帝舜配享;夏至日祭皇皇后地於方丘,以舜妃伊氏配享;此外還有天郊禮祭皇天之神,以太祖曹操配享;地郊禮祭皇地之祗,以操後卞氏配享;宗祀於明堂祭上帝,以文帝曹丕配享……
總之小年輕曹叡最喜歡各種華而不實的花活兒啦,生搞出一大堆等級相同的國家級祭祀來,他也不嫌累……好在正始以後,權柄漸移於司馬氏,天子難出洛陽城,這些祭祀活動就全都停了下來。
晉朝建立後,群臣商議,認為「丘郊不異」,就此把二郊禮跟圜丘祭天、方丘祭地給合併了起來,從此最高級的國家級祭祀只剩下三場,即:祭天、祭地、祭上帝,場所分別為圜丘、方丘和明堂。
華朝肇建,對於這路事兒自然也有爭論,主要原因就在於,曹叡當初搞那一套是傾向於鄭學的,晉朝的簡化版反倒是王學「謬說」。
鄭玄老夫子認為有天有上帝,此外還有五帝並立,他還特意給五帝都起了拗口的名字:東方蒼帝靈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黃帝含樞紐、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紀;同時他宣稱周禮中的圜丘祭和郊天不是一碼事兒。王肅肯定要跟鄭學擰著干啊,他就主張五帝為上帝之佐,就好比人間的三公,哪有受國家最高級祭祀的資格呢?而「丘郊不異」,圜丘祭和郊天只是同事而異名罷了。
如今既然裴該貌似傾向於鄭學而反感王學,自然以董景道為首,儒生們紛紛跳將出來,請求再把「丘郊」分開,並且分祀五帝。對此,裴該卻不肯讓步了——娘的,搞那麼多花活兒,除了浪費精力和金錢外,對國家社稷有一毛錢的好處嗎——下詔仍從晉制。
不過委粟山上的圜丘、洛陽城東南的明堂,還有城北的方丘,早都已經殘破不堪了,此前祖逖重修洛陽城,也還沒功夫把這些配套設施給搞起來。於是裴該本著節儉的原則,就光在原址上修復明堂和方丘了,卻將圜丘移到受禪台上——台基是現成的呀,而且台上施工也比登山要省錢省力得多。
即以圜丘祭天,方丘祭地,明堂祭上帝——裴該特意把天神、地祗給虛化了,且將上帝等同於人文始祖黃帝,把鄭玄所謂的五帝全都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並在去歲冬至日,舉行了華朝的第一次國家級祭祀——圜丘祭天。
拉回來說,委粟山上既無圜丘,平民百姓自可登山覽景,於是王羲之和庾翼二少年便在兵卒的保護下、奴僕的服侍下,經洛水浮橋而向委粟。
委粟山分隔伊洛——二水於其東麓合流——其實只是一個小山丘而已,不過十餘丈高,因為山上曾建圜丘,故此有道路、有台階,可以拾級而上,不必要手腳並用去攀爬。二少年雖然都文質彬彬,平常不怎麼鍛鍊身體,終究風華正茂,體力尚健,所以很輕鬆地便即登頂了。
於委粟山上北望,越過浮橋,便是洛陽高大的城壁;西望洛水滔滔,東望明堂可見;唯有南望,過了伊水就是廣袤的平原,阡陌縱橫,直接天際——江南何在啊?迢迢千里,又怎麼可能望得見呢?
二人都不禁有些黯然,隨即互望一眼,嘴唇翕合,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張不開口。一則君心同於我心,何必冗言?二則身旁還圍繞著李矩派來的僕役乃至於兵卒呢,名為服侍,實為監視,名為保護,實為看管,王、庾二子雖然頗欠缺政治敏感性,終究不傻,於此情此景下,又豈敢放肆妄言啊?
可是也不便始終緘默,使得周邊氣氛都如同凝固了一般,於是少頃後,王羲之首先開了口,問庾翼:「稚恭看此山如何哪?」
庾翼撇一撇嘴道:「這哪裡可以稱之為山?不過一小丘罷了。洛中自有山,在城北也……」這指的當然是北芒山啦——「然以弟看來,洛中之山雖然蔥鬱,論雄峻卻不如關中之山,論清秀,又不如我……又不如江南之山了——此番出遊,甚是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