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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鑒心說你終於同窮匕見,說出口了啊,趕緊拱手推辭道:「感承裴公與卞君厚愛……」不提荀灌娘,因為「夫人厚愛」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然郗某受劉將軍活命之恩,不忍背之也。」
荀灌娘說:「劉將軍之救郗公,私恩也,請郗公留徐相助,公事也,豈可一概而論?今劉將軍蜷屈厭次,即得郗公輔佐,亦不過暫保數城而已;不若兒夫,前有書來,大軍摧破偽皇太弟劉乂,定滎陽、破成皋,已入河南,行將與豫州軍合,共擊偽相國劉粲。若破劉粲,胡軍主力喪盡,即能退保河東、河內,亦必不及河南、弘農,則黃河以南,可盡復為我晉之疆土。繼而揮師西進,救天子、歸故都,亦不難也。當此天地翻覆、社稷再造之時,郗公乃獨為私恩牽絆,困守河北一隅,或無益地往來建康,而不肯伸手相助麼?」
郗鑒本能地感覺到,這女人詞鋒甚利,不象是在背書!他只好轉換話題:「北伐之事,河南之戰,目下究竟如何?鑒消息閉塞,實不知也——還望卞君教我。」
荀灌娘就覺得自己迅猛的一拳頭,竟然打在了絲綿上,輕飄飄地就讓對方把力氣給卸了。但這也無法可想,人既然問起來戰事,你總不能不回答吧,更不能阻止卞壼解說吧。好不容易等卞壼把相關情況大致向郗鑒介紹了一番,荀灌娘才打算把話頭重新扯回來,郗鑒卻猛地灌了一口酒,大聲道:「壯哉,裴公、祖公之北伐也,郗某恨不能躋身二公之幕,親身參與……」
荀灌娘聽他這話里的意思,才剛覺得有門兒,誰想郗鑒突然間坐著就是一個趔趄,酒盞傾翻,灑得自己衣襟上一片淋漓。郗夫人趕緊攙扶住他,然後轉過頭去向荀灌娘致歉說:「兒夫醉矣,不能再飲了……想是遠來疲憊。為免失儀,還請容我等暫退,等明日再答謝宴請之情吧。」
……
郗家四人就這麼著逃席而去,荀灌娘氣得直想踹几子——我跟你講道理,你竟然跟我耍賴——只是考慮到卞氏夫婦還在,所以才強自按捺下胸中怒火。她問卞壼:「郗公果不能飲否?」
卞壼苦笑道:「『兗州方伯』,而雲不能飲,其誰信之?」
西晉末年,有八位兗州名士,因為任達嗜酒,遂被州人呼為「八伯」,分別是:陳留阮放為宏伯,高平郗鑒為方伯,泰山胡毋輔之為達伯,濟陰卞壺為裁伯,陳留蔡謨為朗伯,陳留阮孚為誕伯,高平劉綏為委伯,新泰羊曼為濌伯。
所以說了,堂堂「兗州方伯」郗道徽,怎麼可能不善酒呢?
荀灌娘聞言更氣了,就等著卞氏夫婦也藉機告辭,她好砸點兒什麼東西來解氣。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不聽卞壼那邊兒有動靜,撇過臉去一瞧,只見卞望之低著頭,手捻鬍鬚,正在那裡沉吟呢。
「卞公何所思啊?」
第四章 退兵令
荀灌娘問卞壼在想什麼,卞望之就說啦:「郗道徽之為人,素來謙抑、謹慎,雖好酒,即便沉醉,也從無妄語。今藉酒逃席,卻雲『恨不能躋身裴、祖二公之幕』……得非其心已動乎?」
荀灌娘說既然如此,那他為什麼跑了呢?
卞壼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想是席間人多,不便明言……」要都是我們大老爺們兒也就算了,這兒還好幾個女人啊,郗鑒有什麼想法,肯定不肯當著女人的面說——「且夫人今日所言,未必咄咄逼人了一些。」
荀灌娘心說好嘛,敢情還是我的錯……若真是男人,是留或是不留,就該直截了當地表態,怎麼還裝醉、逃席,比女人還要磨嘰!這世上果然只有我老公才最高,其他皆不足論!
正在鬱悶呢,就聽卞壼說:「時辰未晚,夜尚未深,壼當親往探其真意,還請夫人稍待。」
於是卞壼辭別了荀灌娘,先把老婆孩子送回住處,然後就獨自一人駕車去探望郗鑒,那意思:你不是很能喝嗎,怎麼今天醉得這麼快?是不是身體有何不虞,讓我瞧瞧,要不要請個大夫過來……
郗鑒果然開門迎入卞壼,雙方才一坐定,他就問了:「卞君有言,乃可明與我說,為何假口於裴夫人?」
卞壼笑道:「裴使君甚重郗公,每欲招攬,裴夫人亦有耳聞。本欲在今日宴間,探問卞公所思所想,因與裴夫人說起,彼乃相為助言耳。高門貴種,又是婦人,所言或有不當,得罪郗公處,壼替她在此謝罪了。」隨即便拱著手,深深鞠下躬去。
郗鑒趕緊提雙手攙起卞壼來:「君何必如此,且……裴夫人之言,亦不為無理,只是……」壓低聲音說道——「我實不忍背劉將軍,此忠誠之心,婦人難明,卞君當能知我。」
卞壼心說鬧了半天,你還是不肯留啊,便即勸說道:「為郗公計,厭次實屬險地,不可久居,何如留在淮陰,於私可得保安,於公亦可做大事業——裴使君之才、之志,非同凡俗,郗公或未知也,且待……」
郗鑒搖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意已決,卞君不必再勸,且……」略笑一笑——「君之詞鋒,不如裴夫人遠矣。」然後他抓著卞壼的手,又說:「若厭次有事,還望徐方加以援手;我若僥倖得生,自當南依裴公,與卞君共事。今仍將妻兒託付裴公、卞君,若能使郗門不絕,我即死,亦當於地下感念二位恩德。郗邁為家兄遺子,家姊所留亦止周翼,二子雖幼,尚肯勤學,今一併託付,還請勿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