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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啦,此番彭夫護還鄉,主要目的是騷擾、搶掠,那膏於其刀下的晉人就不在少數了——至於那些老戎,真未必象郭默所說的,「安知其少壯之時,未曾屠戮過晉人啊」。
但是郭默終究久鎮安定,對於彭盧情況比較了解,則他言之鑿鑿,裴該一時間也不便反詰。才剛一立眉毛,就聽郭默繼續說道:「非止老戎,即戎婦亦多有執械自衛者,察其父兄皆為王師所殺,彼等又豈能心無怨懟呢?心既有怨,必教其子,則待幼兒長成,又成禍患。末將此行,多見戎婦、戎兒,目露仇恨之色,使我難以安寢。想此地近戎,必遭騷擾,若境內之戎與境外之戎相勾結,兵戈久不能息,今日之事,必將復現於明日,受害者唯晉人耳……」
裴該喝問:「汝是說我婦人之仁麼?!」
郭默趕緊躬身,說:「不敢。大都督欲以仁德化被,奈何戎人不識好意,今日既然能叛,明日也未必肯從王化,若不除根,其草更生。還望大都督三思……且軍法中,不見有『不重傷,不禽二毛』之律……」
這是宋襄公的典故,根據《左傳》記載,襄公在泓水戰敗,國人皆怨,他就說啦——「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我就算戰敗了,那也得講規矩,這才是仁義——「二毛」是指年長之人。
郭默的意思,老年人又怎麼了,老年人也不能說全無戰鬥力吧,他們若是抄起武器來抵禦王師,難道我還不能殺了不成麼?軍法上沒這條吧?只說不得屠戮平民,但這些老戎真不能算是平民啊。
裴該緊緊盯著郭默的眼睛,問他:「然則婦孺又如何?」
郭默趕緊回答說:「婦孺皆俘,並未殺戮,即亂軍中死者,亦不梟首……」
其實這是瞎話。事實上郭默歸郡之後,便即分派兵馬,搜掠各部戎人,某些部族的青壯大多或在六盤山麓被殺,或者逃散,某些部族的青壯則跟著彭夫護去攻打烏氏了,因此所獲多為老弱婦孺。郭默視察俘獲,略一偏頭,就見一名十歲上下的小戎死死盯著他,目露凶光,隨即還矮身撿起塊石頭,朝著郭默便狠狠拋擲過來……
附近的戎人盡皆大驚,趕緊撲過來,把這熊孩子按倒在地,讓他向郭默磕頭請罪。有一戎婦,也不知道是孩子母親啊還是祖母,同樣跪在旁邊,磕頭如同搗蒜,哀哀求告。然而郭默本無仁心,再加惱怒,當即抽刀上前,一刀一個,便將兩名婦孺劈翻在地,鮮血四濺。
隨即下令,把這些逮來的戎人不分年齡、性別,全都給我砍嘍!
還是司馬裴度死死扯住了郭默,告誡說:「大都督軍法森嚴,禁止殺戮,將軍慎勿違犯啊。」郭默瞥他一眼,說:「便大都督在此,須無此婦人之仁……」
其實這話應該反著理解,他的本意是說:在我看來,大都督多少都有點兒婦人之仁哪。
「天下大亂,皆因胡戎,若能殺盡彼輩,天下自然安泰。前此平彭盧時未能殺盡,才有今日之叛,今若殺盡,乃無明日之患!然察前此不殺者,為雍州尚未底定,秦州不在掌握,恐其再亂,遷延日久,有害方略。如今雍、秦二州,皆歸大都督,而彼獠又起叛亂,則此時不殺,更待何時啊?!」
隨即揚鞭一指,厲聲道:「叛者皆當殺!今殺此一族,諸戎俱恐,才能保得西陲長治久安!」
裴度一扳郭默的膀子,說請將軍略行幾步,我有幾句心腹話要說。
於是二人避至一旁,裴度壓低聲音說:「我本大都督家奴,承大都督看顧,釋籍為民,且賜裴姓,等於子侄。昔在江東、徐方,侍奉大都督數年,則大都督心意,度能略知一二——將軍可肯聽否?」
郭默說好啊,大都督究竟是怎麼想的,還請你不吝賜教。
裴度道:「大都督實有仁者之心,不分晉戎,皆目為子民。且將軍適才雲,亂天下者是胡戎?私以為不然。大都督曾與我等言道,亂天下者,實諸藩也,胡戎不過趁亂而起罷了……」
郭默聞言,雙眼略略一眯,捻須垂首,若有所思。
裴度續道:「既然仁德化被,不分晉戎,則必不願見將軍殺戮過重。若屠青壯,猶有可說,若殺婦孺,恐怕大都督得知,必然責罰將軍,卻又何苦來哉?彼婦孺又有何能,何必殺盡?」
眼瞧著郭默仍然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裴度又改口勸道:「且安定為邊塞,地近於戎,劉曜覬覦於側,戶口原本不蕃,若將戎人殺盡,必然貧瘠,所駐兵馬皆須他處糧秣供養,耗費必巨……將軍三思。」
裴度反覆勸說,郭默這才收起屠刀,說把戎人中十五歲以上的男子都挑出來,全部斬首;其餘婦孺,暫且圈禁起來,以待將來發落吧。
如今他來見裴該,卻見裴該雷霆震怒,心說好險,幸虧我當日聽了裴司馬所言,略微收了收手……於是稟報說:「婦孺皆俘,並未殺戮,即亂軍中死者,亦不梟首。」至於我親手殺那兩個,事出有因,部下士卒也難免有少量殺戮,比例太低,那就乾脆含糊過去算啦。
裴該不再言語,卻瞪著郭默好半天,一直瞪到郭默低下頭去,目光閃爍,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告誡說:「思道,所謂『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唯存仁心,始是國家棟樑,若貪殺戮,止一屠夫耳。軍法既不禁,不能說卿有罪,但卿捫心自問,所殺皆不得已,還是有意為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