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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你不正高興我在許昌幫你做了不少事麼?不會那麼快便轉喜為怒吧。
裴該冷眼以向石勒,心說終究不是文化人,你這演技就差著檔次呢。你瞧我做戲,就連張賓都瞧不出來,你這一做戲,還裝模作樣什麼「竟然有這麼嚴重嗎」,就從骨子裡透出個「假」字來。你又不是小鮮肉,表演水平這麼拙劣,誰肯捧場啊?!不過呢,目前你是君,我等是臣,張賓肯定會捧你的場,還得接話碴兒幫你圓活兒,我也不得不假裝熱淚盈眶,好象從此真的對你心悅誠服了一般。
石勒想做中國人,這裴該是相信的。這年月中國文化輻射四夷,恐怕除了遠在北鄙的那些鮮卑蠻子,就沒幾個胡人不痛悔自己未生在中國的——就連最野蠻的拓跋鮮卑,後來入主中原沒幾代,北魏孝文帝不也上趕著施行漢化政策嗎?可是石勒做中國人的心,絕對沒有做君主的心來得大,倘若要在中國將軍和夷狄君主里選一個,他肯定會選後者。張賓是想導石勒為中國之主的,問題這條道路太過艱難了,想做中國之主你能不識中國字嗎?劉邦和朱元璋出身再寒微,後來也都虔心向學,粗通文墨了吧?
然而根據史書所載,石勒一輩子全都是聽說書,從來就不肯自己去學學認字……
所以啊,你根本就做不成中國人,而我也不會輔佐一個自甘蠻夷,或者起碼有機會向學卻自甘文盲之輩!
雙方都是在演戲,區別是石勒和張賓以為裴該是真心光火,後來又真心臣服,裴該可知道,起碼石勒對於典籍的燒失,並沒怎麼放在心上,純是裝象。等到這齣「君明臣賢」的戲文演完了,談話才始進入正題,石勒問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裴該一開口就全都是廢話:
「此地不可久居,西不可往,北不可歸,南不能下,若不向東,還能往哪裡去?」
他對石勒說完這番話後,轉過身就懇求張賓,說你搶出來那三車典籍,能不能給我啊?我要好好整理一番。張賓連連點頭:「論起學問來,我等必然都不如裴郎,那些典籍,自當歸屬裴郎。」裴該搖頭道:「書籍傳承學問,怎可屬於一人?我不過暫時管理,期待將來有機會傳抄、廣布罷了。」
石勒還打算說什麼,卻被張賓暗中使個眼色給阻止了,隨即二人便向石勒告辭,退出帳外。張賓叫來部下,讓他們把那三車典籍交付裴該,裴該神情貌似有些興奮,忙不迭地就跟來人走了,張賓這才折返帳中。
就見石勒還跟那兒皺著眉頭,仰面朝天,在想事兒呢。見到張賓回來,石勒趕緊招手,讓他靠近過來,就在案前坐下,然後低聲問道:「我方才態度很誠摯吧?我看裴郎怒氣也已盡消,還以為他真心臣服於我了呢,怎麼問他前途,他卻只說『向東』二字?他仍然不肯為我謀劃麼?」
張賓朝石勒一拱手,笑著說道:「臣為明公賀,明公已得裴郎之心矣!」
石勒一挑眉毛:「哦,何以見得?」
張賓說了:「人皆有欲,唯知其欲,然後可以得其心。臣之欲是什麼?願為張良、陳平,輔佐明君,做一番大事業,則明公氣概恢弘、英武能斷,自然便可使臣誠心輔佐。那麼裴郎之欲又是什麼呢?為救其姑母,只能使裴郎留下,卻不能使裴郎真心為明公出謀建策,臣也一直在考慮,要怎樣才能贏得裴郎之心。想不到始安王一把大火,卻幫明公解決了這個難題……」
石勒似懂非懂:「請張先生再說得清楚明白一些。」
「聽裴郎從前的言辭,頗不值晉室,但也不喜歡胡人,這般心理,大概只有歸鄉隱居一途吧。但他卻以身為中國人為榮,以身為讀書人為榮,絕不願中國的典章、聖人的言教毀於一旦。因此始安王焚宮燒書,才會使他如此憤怒。但等明公一說欲為中國人,欲保全和傳承典章、言教,裴郎之心,自然便與明公相貼近了……」
「原來如此,」石勒不禁喜上眉梢,「這也多虧了張先生搶出那三車書來。」
張賓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因為喜歡讀書,而非世家出身,家中藏書本來不多,故而那日途經石渠閣,才臨時起意,拉了三車書出來而已……不想倒因此而能為明公收攏裴郎之心。這難道是天意在關照明公嗎?因此臣才為明公賀啊!」
「既然如此,」石勒笑容突然間一斂,「裴郎又為何只說『向東』二字呢?」
「這是臣的過錯,」張賓略一俯首,「出征前臣與裴郎相談過天下大勢,因為只是隨口而言,故此並未詳細稟報明公。裴郎曾說,許昌四戰之地,抑且歷經兵燹,難以久據;向西去道路險狹,而且關中尚在晉人手中,巴蜀又為李氏竊據,輕易難得;北上不用提了,都城所在,哪裡還有發展的餘地呢?至於南下,此前明公謀據襄漢失利,已經證明了此路不通。因此只有東進一途……」
「那他為何不肯細說,只說什麼西不可往,北不可歸,南不能下,若不向東還能往哪裡去?」
張賓笑道:「許昌不可久據,西、北、南之不可去,裴郎既已對臣說過,必然以為臣稟報了明公,故而不願贅言——彼世家子,自然有些傲氣。至於向東,如今王贊、苟晞攔路,都是晉將,他曾說『降石不降漢』,不肯設謀與晉軍交戰,才剛歸心明公,自然不便出爾反爾——假以時日,必肯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