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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晞瞧不起裴該也是正常的,雖說二人論家世一天一地,但苟道將終究與王正長不同,從司隸校尉石鑒的部從事起家,不到十年便累功而成為西晉大將,曾經戰必勝、攻必克,縱橫大河南北,就連司馬越都對他深為忌憚。等他地位逐漸提升之後,就難免對世家子弟會從仰視一轉為敵視甚至是鄙視了——汝等不過托生了一個好人家而已,怎比我天縱英才、傲嘯當世啊?!
這還是他被迫歸降了胡漢,做石勒幕中司馬,倘若還是橫行一方的軍閥,才不肯正眼瞧裴該呢。你老爹是掛了,即便他還活著,難道敢恃宰相之尊而小覷我麼?我又何必對一孺子行禮?
苟晞話里暗藏的釘子,石勒學問有限,沒聽出來,但裴該對苟晞不假辭色,而苟晞因此面色陰沉,他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傳言無誤,他本來是想任命裴該做右司馬的——當日曾想命其為「君子營」副督,沒人贊成,只得作罷;但這回的任命,事先可是得到了張賓的首肯,至於徐光、程遐等人,貌似也並沒有表現出太激烈的反對情緒來——只是看到這種情形,生怕惹惱了苟晞,倒不方便當場提起此事來了。
終究軍中以右為尊,右司馬可是比左司馬還要高半頭啊。
當下只是隨便寒暄幾句,就說文約、正長你們遠來疲乏,還是早點兒回去歇息吧。裴該和王贊才剛出去,苟晞就問了:「未知二子今在軍中,是何職司?」石勒說他們跟你一樣,降順的時間還不長,再加上又沒有道將你這般名滿天下,所以還都沒定——「以道將看來,當授何職?」
苟晞回答道:「王正長與晞相交莫逆,我深知其才,亦明其所用,請明公將之撥隸在我的麾下,齊心協力,以為明公效犬馬之勞。至於裴文約,雖稱有才,終究年紀尚輕,明公慎用,不可付以方面之任也——這只是一點淺見,具體授何職司,都由明公決斷。」
石勒點點頭:「道將老成之論,我會仔細考慮的。」
……
當日晚間,張賓又來找裴該,轉述石勒的意思:本待任裴郎為右司馬,但苟道將似有不懌之色,只得暫且作罷……
裴該心中暗笑,上回通報說當不成「君子營」副督的是你,這回說做不成右司馬的也是你,你是專門負責給石勒擦屁股的麼?臉上卻表現得雲淡風輕:「品位之於裴某,浮雲罷了。」
張賓心說品當然於你是浮雲,你的品夠高了……位於你也是浮雲,在石勒幕府之中,哪有一個職務可以得比上你過去的散騎常侍、南昌侯呢?你要是在意什麼營督、司馬,不是徒惹他人恥笑麼?但是想想裴該終究也來了好幾個月了,到如今仍然無職無位,就怕他嘴裡不說,其實心中對石勒暗藏怨懟之意,因此好言撫慰道:「苟道將倨傲,不欲裴郎位於其右也。然右司馬雖不可得,主簿、功曹等卻並不為難——不知裴郎屬意何職?」
裴該淡淡一笑:「程子遠、徐季武等都無職,獨我有職,怕是會變成眾矢之的呀。」隨即假裝誠懇地對張賓說:「張君,我歸主公,非為利祿,是張君說欲導主公為中國人,平定天下,我才勉從之耳。今駐蒙城,其勢尚不如在許昌,不知須整備幾時,才可繼續東向?」
他知道石勒才剛吞併了苟晞所部,是一定需要花費點兒時間整訓的,不可能這就拉起隊伍來繼續朝東走,可是你們究竟打算跟這兒呆多久呢?石勒有沒有跟你商量過今後的計劃?
張賓略略一皺眉頭:「我也正為此事,前來與裴郎商議……一則王彌在項關,尚不知對我軍吞併苟道將作何看法,有何舉措;二則麼……苟道將建議明公東取青州,明公似乎意動……」
裴該笑笑:「東征青州也好。」
張賓說什麼叫「也好」——「昔裴郎不是說過,唯河北邯鄲、襄國間是形勝之地,可以建基麼?青州雖殘破不如河北,戶口尚繁,但偏處海濱,只可割據一隅,不能制壓天下,非可立足之地也!」
裴該一擺手:「設主公果然東征青、徐,背海而面中原,又遠離平陽,正所謂『天高皇帝遠』,好做富家翁,保一世富貴不難矣。昔田齊在彼,秦最後滅之;臧霸在彼,成一世豪。主公不正好拿他們做榜樣嗎?怎麼,主公有天下之志,難道欲圖反漢不成麼?!」你就別跟我這兒裝傻充愣啦,你跟石勒究竟有多大志向,難道我還不清楚嗎?
張賓愣了一下,隨即敷衍道:「人懷天下之志,或可割據——如同蜀之劉備;若止有割據心,怕是終究落得個公孫述一般的下場。臧宣高最終不也被迫離開青州,俯首入朝了麼?」說完這幾句沒什麼誠意的話,他趕緊轉換話題:「未知明公何以如此看重苟道將,又不知苟道將何以寄望於青州?」
裴該說關於這兩點啊,我大致能夠猜到緣由:「苟道將昔日曾領青州刺史、假節都督青州諸軍事,結果為曹嶷所敗,被迫退至倉垣,自然會對青州念念不忘。至於主公信重他……張君可知,當日曹操在下邳曾欲赦呂布而用之,又是什麼緣故了?」
張賓說因為呂布夠勇啊,他說「明公將步,令布將騎,則天下不足定也」,要不是劉備突然間提起丁原、董卓之事,估計曹操就留下呂布的性命了——「然苟道將安能與呂奉先相提並論?」
裴該說此其一也,尚有其二——「主公初隨公師藩,而公師藩為苟道將所殺;後從汲桑,而汲桑為苟道將所破;繼而自身亦敗,這才西投劉元海。是主公屢敗,唯此一勝耳,因此必然敬畏於苟道將。今程子遠、徐季武皆不服張君,異日若名位在張君之上,是殺張君以逞一時之快啊,還是驅張君若臂,使張君誠心拜服,可以每日得意——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更趁心呢?」他舉了個例子,言下之意,就是石勒正沉醉在昔日的大敵服服帖帖為自己謀劃的快感之中,所以才會暫時對苟晞言聽計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