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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心說你消息還真閉塞,果然是才剛從南邊兒返回的麼?也不回答——他沒這個義務——只擺擺手:「請坐——卿今來謁我,所為何事啊?」
既然前不久才剛遇刺,那麼如今謹慎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胡焱不好再請求靠近——否則對方心裡肯定會琢磨啊,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果然也是刺客不成麼?!於是拱拱手,屈膝坐下,隨即回稟道:「因聞焦嵩據郡謀反,朝命討伐,故來求謁。我胡氏為臨涇大族,頗得人心,可潛往以擒焦嵩,獻城於朝廷……」
裴該笑道:「卿來遲也,才得報,焦嵩已然授首。」
胡焱聽了這話,不禁有些嗒然若失,只好說:「全賴裴公,使臨涇脫於叛逆之手,胡氏上下,咸感大德——吾請為裴公效力,以酬恩惠。」
裴該心說這些天跑來謁見,想要討官做或者投靠我的士人多了去啦,我雖然缺人,也不可能照單全收啊——「卿有何所長,要如何為我效力啊?」
胡焱回答說:「別無所長,唯能理民,昔在陰般縣中,為長吏三載,試核曰能……」
裴該問他:「卿是因何而棄官的?」
胡焱臉上略略一紅,回答道:「適逢胡亂,天子蒙塵,趙染叛於蒲版,劉曜來侵關中,南陽王(司馬模)困頓於長安,不能發一兵一卒相救,吾無奈之下,只得遁歸臨涇,旋因族命,攜一門南徙……」
南陽王司馬模是在永嘉元年(307年)代替被他謀殺的河間王司馬顒鎮守關中的,當時關中大飢,而且裴苞據秦州違命,司馬模的統治基礎相當薄弱。可即便如此,當老哥司馬越召他回朝擔任司空的時候,司馬模還是婉言推辭了——關中雖貧,距胡尚遠,如今各路胡軍有合圍洛陽之勢,我怎麼還敢往東邊兒去啊?
可誰想很快的,胡漢軍便即攻陷洛陽,俘虜了晉懷帝,隨即圖謀關中。司馬模派牙門將趙染守備蒲坂渡口,趙染遇敵,求援不得,竟然歸降了劉粲,旋即劉聰就命劉粲、趙染配合劉曜,攻掠關中。消息傳來,將兵四散,司馬模無奈之下,只得開城迎降,卻先受趙染之辱,復為劉粲所殺。
胡焱擔任縣長的陰般縣,就在長安東北方七八十里外,在新豐和霸城之間,正當胡寇來侵之路。他當時三年任滿,考績上佳,正在等待遷轉呢,壓根兒就沒有硬扛胡軍之意——即便有那膽色,他也毫無實力啊——乾脆以此為藉口返回了長安城。隨即見到長安城中的亂相,司馬模毫不能制,知道大勢已去,於是逃回老家安定臨涇……
當然啦,如今在裴該面前,胡焱不便自暴其短,於是就含糊地說,乃因求援不至,難以守御,這才棄職逃亡的。
裴該倒並沒有聽出對方話語中的破綻來,只是掐指一算,洛陽、長安次第陷落是在五年之前,而那時候胡焱已經擔任三年陰般縣長了——「如此說來,卿為長吏之時,年方弱冠?」
胡焱回答說對,隨即解釋道:「陽夏壯子(即胡奮,封陽夏子,死諡為『壯』)是吾叔祖,自其辭世,世祿乃絕……」
胡奮生有一兒一女,但是兒子早夭,所以當後來女兒受封為貴人的時候,他就哭著說:「老奴不死,唯有二兒,男入九地之下,女上九天之上!」等到胡奮一死,主支斷絕,就沒人能再繼承陽夏子的爵位了。
胡焱這是婉轉地表示,自己不是因為先人蔭護,才能起家做官的——跟裴該不同。隨即他又說:「吾十八歲郡中正評為中上,二十二歲舉秀才,因胡氛方熾,不得前往洛陽,乃就長安策對……」
孝廉、秀才,本出漢代的察舉制,到了晉朝,以九品中正為選官正途,但上面兩項仍然保留。按例,各州、郡舉薦孝廉、秀才,要前赴都城去考試,基本上由天子親自出題,孝廉要通一經,秀才要回答五道策問,合式者乃可為郎。
然而當日胡焱雖被舉薦為秀才,卻因為天下大亂,道路阻隔,不能前赴洛陽,被迫跑長安去接受司馬模的考試。旋即考試合格,也不能做郎,就被司馬模命為陰般縣長了。
裴該得蒙父蔭而入仕途,這種考試他是沒有經歷過的,為此不由得好奇,就問胡焱:「昔日南陽王考卿何題?」胡焱回答說:「時南陽王初鎮關中不久,年歲不豐,疾疫並作,導致人相啖食,盜賊紛起,乃謀之於吾。吾建議取鐘鼎銅人,鑄為釜器以易谷……」說著話,悄悄地抬眼觀察裴該的表情。
裴該聞言不禁微微一愕,心說原來這主意是你給司馬模出的!
當時關中大飢,府庫空虛,但很多豪門大戶卻囤積穀米,不肯供輸於官市,於是司馬模就取出漢代的銅人,以及世傳鐘鼎寶器,熔化了改鑄為釜,用來向各家交換米糧——銅在這年月算貴金屬,是可以用來易物的,但問題你總不能把國家才配擁有的寶器賣給私人吧?鑄為別物,那就不違規了。
可是雖然不違規,此舉卻毀掉了很多古董,司馬模為此而遭到時人的非議,甚至還有人說,後來他被胡寇所害,就是損毀國家重器的報應……
胡焱暗中觀察裴該的表情,想看這位裴大將軍會否發怒,會不會就此一甩袖子,把自己轟將出去。然而裴該初愕之後,卻只是笑笑:「如今長安糧秣,亦不充足,可惜鐘鼎皆為卿所進言而熔,此計不能復用矣。」
那些古董、寶物被毀,確實很可惜,但裴該卻覺得,再珍貴的古董,也沒有人命來得重要啊,若能因此平抑糧價,使部分人多活幾日,實為無上功德。再者說了,古董擺在那兒光是瞧著,其實沒啥價值,而要系統地加以研究,還得等到宋朝以後,如今的自己,還真是惋惜不起來……